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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佑通典(下)(附吳兢貞觀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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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們今天續講通典。通典共分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邢、州郡、邊防九個部門。這九個部門是分著次序排列的。他說:

    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

    政治最先第一項是教化,即今天講的教育;但教化的根本在經濟。大家先要有生活,豐衣足食。所以全部通典第一項開始就是經濟問題。中國從來講政治,從論語、孟子一路下來,無不以經濟為政治的最先第一項,杜佑通典亦就如此。直到現在,我們大家不讀書,好發空論,遂認為中國人一向不看重經濟。其次說:

    行教化在乎設職官,設職官在乎審官才,審官才在乎精選舉。

    政治組織必要設職官,設職官先要審別能當此等職官的人才,要找適當的人才,就要有選舉。這是通典書中的第二項目。照今天講,有選舉就是民主政治。我們只說中國是傳統的專制政治,當然皇帝用人不需要有客觀的標準和規定的制度。我們又說中國社會是個「封建社會」。試問在封建社會裏,又怎麼有選舉制度?封建社會裏的貴族是世襲的,但我們歷史上有選舉制度,做官人向來先從下邊選上去,再從上邊派下來。所以我說中國到了漢代,已該稱為「士人政府」,因其既非貴族的,又非軍人的,也非商人的,當然也不是教會的。政府裏邊許多人,都從社會選舉出來,選舉從漢代就開始成立一制度。後來到了唐代,又變成為考試。在杜佑作通典那時,所推行的是考試制度,而論此制度的源本,則從選舉制度來,所以他還稱之曰「選舉」。考試、選舉,是一本所生。而在兩漢,乃至於唐代,選舉和考試制度的後面,還是有學校、有教育。因此在敍述選舉制度中,學校教育與考試都已包括了。這是中國傳統政府重要的第二項目。第三項目才是設職官。從政府首領宰相以下,中央地方各級,合成一政府的組織。

    舉這三點,諸位就可知,中國傳統政府究是建築在一個什麼意義上的。再說政府是以解決社會經濟生活問題為首要,這是他的最大責任,所以第一項便是食貨。政府為要選擇社會賢能來辦政治,因此有選舉。然後再講到這個政府怎樣地分配職位,你盡此職,彼盡那職,故稱「職官」。中國人講政治,向不講「主權」何屬,卻稱「職責」係何。現在我們則定要說政治主權在那裏?於是有神權政治,說主權在上帝。有王權政治,說主權在皇帝。民權政治,主權則在民眾。這些都是西方人的政治思想,中國人從來不討論到這主權在那裏,卻儘討論他的職責是什麼?一官則必有一職。皇帝在政府裏,也有一份職責。他只是政府官位中之最高一位。這是中國政治思想同西方根本不同處。西方人講國家,便說國家要有主權、有民眾、有土地,主要仍逃不掉一個「主權論」。我們講政治,一向不重講主權,重要在講政府應該做些什麼事?所以杜佑通典最先第一項制度是食貨,第二項是選舉,第三項是職官。只從這三項制度上來講中國的政治理論,已可講得很扼要,很透切。

    而第四項是禮,第五項是樂。他說:

    制禮以端其俗,立樂以和其心。

    中國人一向看重社會的風俗和禮樂。他又說:

    官職設然後興禮樂。

    道德教化毁滅了,再始用刑法;所以下邊有兵有刑。我們的政府,是一個大一統的政府,所以下面還要劃分地域,有州郡,又有邊防來阻擋外面侵犯。

    我們只看他這九個門類的先後,已可說這是杜佑一番極大的政治理論所在。所以直到淸代乾隆時,再刻杜佑通典,在序上亦說到:從食貨開始,就是「先養而後教」,下面是「先禮而後刑」「安內以馭外」,本末次第都有條理。我們只從這一大體上,就可看出杜佑通典之體大思精。

    二

    其次講到書的內容。特別有一點重要該提出的。如看他的選舉篇,前面有總敍,後面有評語,前三卷是歷代制度,下三卷是雜論議。我們當知,在中國歷史傳統上,每一個政治的措施,或成立一項制度,便有朝廷許多做官人,乃至社會普通平民,都可發表意見。而這許多意見,其中重要的,也都大部分記載在歷史上。主要是所謂「奏議」。奏議以外,在每一家的「文集」裏,也常有文章討論,或是古代,或是當代,某一項制度的利害得失。我常說,我們治歷史,有著史、考史、評史三項。評史項下所特別重要的,當然要論評當代。中國人一向下來對於現實問題的論議,尤其是政治上的,是非常重視的。我們今天常說,我們的意見要客觀,不要主觀。但當知,如在漢代有一制度,漢朝人在那裏批評這制度,他們這種批評纔眞是客觀的。若使我們來批評此制度,這些批評,反而是主觀的。只有漢朝人批評漢朝制度,這才是眞批評。我們該要懂得漢朝人怎樣來批評他們當時的制度。譬如說今天要批評共產主義、極權政治,最重要的,要問在共產主義、極權政治下邊的人,他們對這個政治和主義抱怎樣意見?這才是客觀的眞批評。我們站在這個政治的外邊來批評這個政治,豈不是我們的主觀嗎?

    所以我們學歷史,更重要的,要了解在當時歷史上的人,看他們對當時的事是怎樣的看法?如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孔子,在此下兩千五百年的中國歷史上,一向為各時期的中國人所崇拜,這是歷史上的客觀。今天我們來反對孔子,要「打倒孔家店」,這是我們這一個時代人的觀念,這是我們的主觀。同樣理由,對於中國傳統政治,我們要看在中國歷史上向來每一個時期中的人,他們對這個政治怎麼看法,在他們認為是對是不對。我們不能拿我們今天學了西方的一點皮毛,其實也學得很少很淺,而把來批評中國傳統政治,說中國兩千年來只是個專制政治,這實是一個很主觀的講法,實在也沒有仔細去讀這兩千年來有關政治上的書。如杜佑通典,光是關於選舉制度,一半是敍述這制度,一半是網羅歷代各家各項批評。漢代的情形和魏晉南北朝不同,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不同。因於時代不同,而批評意見也不同。

    中國有一點和西方不同處,中國的知識分子,因為有了選舉制度,幾乎多數都跑進政治界。他們對於政治有意見,都是很具體,這件事該這樣,那件事該那樣。不像西方許多知識分子,本不親身預聞政治,就憑空寫一本書來批評政治,來構想一個懸空的烏托邦、理想國。我們見外國人這樣,說這是「政治思想」,他在專心一意寫一本書討論政治;而中國知識分子,卻沒有像樣來寫一部有頭有腦討論政治的書,於是認為在中國就找不到像樣的「政治思想」。其實中國人的政治思想,該從現實政治裏去找。如說選舉制度和考試制度,在這個時期這樣子的情況下,就有這時期的許多批評。在那個時期那樣子的情況下,就有那時期的許多議論。讀歷史的人,看了這許多批評議論,自然也能懂得關於這一制度的情形。一天他跑上政治,他對於其當時的選舉考試制度的利害得失,自也能加以一個很正確的評斷了。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徹頭徹尾的大變動。即如選舉制度,從漢到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以下直到淸代,一路下來,如我上面所說,有因有革,但總是有此傳統。

    今天我們一意要學西方人之革命,要把前面的歷史傳統全體推翻,那麼下邊該怎麼辦?這只有一條路,便是到外國去學。中國歷史上自己原有的一套,是不要了。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為什麼中國自己原有的一套全該不要呢?其中道理,卻就大家不知。循至歷史上一切經過事實,我們既已全部不知,試問又如何再要?今天的中國,老實說,全部政治都已外國化。最少在政治上引經據典,發大理論,就該全從外國來。諸位在此也都看見過我們的選舉,選一個市長、縣長,如何選法?選出的又是何等樣人?諸位也知道了。試問這樣就是最好的嗎?外國人的選舉,有沒有比這樣好一點?這是一個問題。但中國歷史上,從前是怎麼樣子的?有沒有選舉?這又是另一問題。現在我們是要把歷史腰斬了,以前傳統,一刀切斷。淸代以前的舊的,我們都不知道,都不要。

    諸位學歷史,有一壞現象,學歷史就想做一史學家;至於在歷史上如政治等許多現實問題,好像和我不相干。要進了政治系,才學政治。進了歷史系,好像對於國家治亂興亡可以漠不關心。諸位都預備在大學裏教書,先得寫篇論文,拿了幾十幾百條證據,不痛不癢,這是在大學教書的必需資格。現實政治則和我不相干。諸位認為這樣的學者是對嗎?還是以往中國的舊式學者對?他只讀了一部杜佑通典,懂得這樣那樣;跑上政治,選舉該這樣,食貨該那樣,他可有種種理論、種種看法。即使他不在政界,寫本書也寫得很具體,很客觀。

    諸位不要認為今天的我們纔是進步到了最高點,從前一切不如我們。我們今天所最了不得的,不過學到一些外國的。但你能說今天的外國,就是他們的最高點嗎?如今天的美國,就一定比華盛頓初開國時,或者林肯南北戰爭時進步嗎?經濟是進步了,政治未必就進步。今天的英國,就定比十八世紀十九世紀時的英國進步嗎?科學說是進步了,經濟、政治未必就進步。我們僅是學著外國今天的,而且是學的一點皮毛。難道我們大學裏政治學系的學生都能留學外國嗎?在中國讀外國書,所知有限;跑到外國去,仍是在大學裏讀課程,和他們的實際政治還是相隔很遠。回來了,還是在法學院政治系教政治。至於政府用人,並不定用到這批學者。這也不能專怪我們,外國就這樣。外國的一切,是否也値得批評呢?這是個大問題。近代人物中,只有孫中山先生,敢對外國選舉制度也有批評,此外似乎是沒有了。

    三

    通典選舉下的第四卷是禮,就有一百卷,占了全部通典的一半。諸位要知,中國政治是一個「禮治主義」的。倘使我們說西方政治是「法治主義」,最高是法律,那麼中國政治最高是禮,可說中國傳統政治的理想是禮治。什麼叫做「禮」?今天我們豈不一點也不知。還是鞠躬舉手就算禮了呢?倘使諸位讀通典,研究經濟史的,只翻它食貨志。研究選舉制度的,只翻它選舉志。研究政治組織的,只翻它的職官志。卻沒有人去翻它大半部通典所講的禮。可是一部通典裹,很大的貢獻就在這裏。它把禮分了吉、凶、軍、賓、嘉五種,中國人向稱為「五禮」。不讀古書,就不曉得這五禮所包括的範圍。

    通典在禮一部分前也有個總論,提起中國歷來講禮的人,從西漢叔孫通起,到唐代,共有三百人之多。可見杜佑自己至少對這一部分是下著很大工夫的。在此五禮中,杜佑通典特別的貢獻,則在講凶禮中之喪禮。在喪禮中最重要的是服制,中國人所謂的「喪服」。怎麼叫做喪服呢?如父母死後,子女為父母守喪的年限及一切的制度,都包括在內。我們中國歷史上的家庭組織很複雜,喪服是中國古人一個極大的學問。遠在小戴禮記裏,就有一篇文章叫喪服。這尙是在貴族時代。後來到了漢代,特別到了東漢以後,中國社會才有所謂「士族」出現,這已不是古代的封建貴族了。漢以後的士族,是經過漢代的考試制度以後所產生出來的一個新階級。此下就是魏晉南北朝的門第,一路下來到唐朝。也可說士族便是那時的貴族吧!不看別的,只看新唐書裏的宰相世系表,就可看出門第在當時之地位。但那些大門第怎樣維持?這就靠著一種禮,更重要的是喪禮,尤其是服制。因此在魏晉南北朝時,研究喪服制度是一個大學問。當時有一位經學大師雷次宗,他在經學上的地位,當時人推尊他可比東漢末年的鄭康成。他的學問,就是講喪服。甚至當時一個和尙出了家,他也要做一世之師,也要來領導當時的社會,也就要研究喪服。我們死了父母,有種種事情不明白,也可去問和尙。所以當時中國的大和尙也多研究喪服。和雷次宗同時,就有一個慧遠,他是那時住在廬山東林寺的大和尙,他就研究喪服。喪服在當時社會的重要,諸位即此可想而知。下到唐代,還是有大門第,還是要講喪服制度。

    現在我問諸位,那時的喪服制度,究是個什麼制度?中間講些什麼呢?我們全不知,卻儘大膽批評,說中國社會是一個「宗法社會」。「宗」就是我們向來的宗廟祠堂。祠堂裏也有一套「法」,即是禮,最重要就是這喪服。不是像我們想法,父母死了,送進祠堂,每年去祭拜,這就叫宗法。這想法太幼稚、太簡單了。在杜佑通典裏,就保留著可以說最詳備的當時的喪服制度。在他以前以後都沒有這樣記載過。若能具體地來講中國的喪服制度,這纔是講了中國的宗法。倘使今天諸位要批評中國社會,說它是一個封建社會、宗法社會,這也可以。但中國的宗法究是怎麼樣子?諸位不應都不知。恰如諸位批評我們中國的政治是專制政治,為什麼呢?只為它有個皇帝,是一個政府中最高的第一位,所以中國從秦以下的政治是個專制政治。這話也對。但我問諸位,究竟我們歷史上各代皇帝,又是怎樣的專制法?諸位又都不知。除非諸位能去翻出一部杜佑通典,花費著一年半載工夫約略讀一過,你才會告訴我中國政治究是怎樣專制法。你說中國社會是個封建社會、宗法社會,但封建究是個怎樣子的封建?宗法又是個怎樣子的宗法?倘使諸位想拿來和西方中古時期的所謂封建社會相比,其間相差簡直是太遠了。但我們直到今天,始終沒有人把此問題來研究過。此因到了宋朝以下,中國大門第沒有了,不需要這樣繁複細密的喪服制度,所以連宋以後人,都不來研究這一套,又何況在今天?這是過去的事。可是今天我們定要提出這句話來,儘說中國是封建社會,至其一切實況,則只說不知。不知亦無妨,但不該隨口駡。

    我們今天做學問,不講實用,只高呼「為學問而學問」,要做一種專家之學,詳細來下考據工夫。那麼倘使有人能拿出一番大工夫,來讀杜佑通典裹的凶禮和喪服制度,寫出一部書來,也可使我們了解到中國那時的大門第和其所謂「宗法」在當時究是怎麼一回事。這豈不也是一項極大的學問?那時的這項制度,也不是由專制政府下一條法令規定便得。這事情很細密,不知經過了幾多人辯論,你認為該這樣,他認為該那樣。收進在杜佑通典裏的很多,都是些極深細的學術性的討論。不像穿一件衣服,坐一輛車子,這些禮卻簡單了。至於下邊的樂,當然更是一個專門之學,到我們現在也都不懂了。

    下邊是兵。通典大體以孫子兵法十三篇為主,把歷史上的兵事,一切分類歸在這十五卷裏。再下邊刑、州郡、邊防三門,我們可不一一詳細講。我在這裏只想舉出一點,杜佑不愧是個大政治家。在當時,做過幾任宰相,對經濟、財政、軍事各方面,相當能幹,都有貢獻。然而他寫這部書,兩百卷中間的一百卷,卻都是寫的禮。倘把禮、樂兩門合算,就占了全部通典的一半以上。諸位不要以為只在中國古代孔子孟子時,儒家講禮樂。當知漢唐以下到宋明,還是有講禮樂的,杜佑就是極好一證據。今天我們沒有一個講歷史講政治的人再來講禮樂,這實已是一大變。只因外國沒有,自然今天的我們也就不肯再講了。可是在中國歷史上,明明是一路下來有此兩項,至少今天的我們,也該有人知道此所說禮樂者究是怎麼一回事?這些禮樂,又和政治有什麼一種關係?我想學歷史的人,至少有此責任。那麼最先便應該翻翻杜佑通典。可以說,杜佑通典實在是中國史學上一部獨創的書。

    四

    我最近得到美國一朋友來信,說現在的美國人,慢慢看不起歷史,他們要轉向注重講社會學,不講史學了。他們認為講社會學才是轉向現實。最近我又看到有人寫文章。說現在我們也該都講社會學了。跟著美國人風氣,不要我們再來講史學。在以前,就有人說,中國的二十五史,只是一部帝王家譜,只管講上層的政治,不講下層的社會。我們要來研究中國的社會史,就苦沒有地方去找材料。卻不知中國傳統政治,向來和社會不分家。如看杜佑通典,第一篇就是食貨,國家的賦稅制度就根據了當時的社會民生和經濟實況,然後再來訂出政府的賦稅制度的。所以我們只要眞能細看我們歷代政府的賦稅制度,便可間接地了解到當時的社會民生。惟其因為中國的政治制度,都要根據著當時的社會實況來決定,所以社會變,制度也跟著變。漢代的賦税制度,到唐代變了。唐代的賦稅制度,到宋朝又變了。正因為社會一切情形變,上層的政治制度不得不隨而變。諸位果要研究中國社會史、經濟史,只去看杜佑通典,則唐以前的社會經濟各種問題,多項材料,都已收在裏邊。

    西方政治並不這樣。西方人在王權時代,皇帝要收多少賦稅就收多少,政府和社會上下隔絕。民眾拒絕交這許多税,繳不起,就向皇帝說:你要我們這許多賦稅,究竟怎麼用?能不能給我們一個帳。這就是今天所說的決算。明年要的錢,預備用在什麼地方,也開一個帳。這叫做預算。這一來,就有近代西方人的民主政治和選舉制度出現。這是因社會對抗政府而起。而中國則並不如此。中國的選舉制度,不專是選了代表來審查政府帳目的。中國政府的賦稅制度,都是針對著社會經濟情況而設立。中國歷史裏既記載有歷代賦稅制度,怎麼又說沒有社會經濟情況呢?

    今天我們中國人,不讀中國書,一意駡中國,這至少已成為這六十年來的普通現象。諸位今天應該要多讀幾本中國書,卻又不是學了外國人辦法來讀中國書,今天這裏翻一些材料,明天那裏翻一些材料,把中國古書只當材料看。這又不成。我們定要一部一部地來讀。而讀書又應有一個最大重要之點,便要能讀到這書背後的人。若我們讀論語而不知孔子,這不行。我們從讀論語而能想像到背後孔子這個人,待我們了解了一點有關孔子這人的,再回頭來讀論語,你就會對論語更多明白。史學也是這樣。我講史記、漢書,定要講到司馬遷、班固這兩個人,再來讀史記、漢書,那麼了解得會更深切。不能既不管人,又不讀書,只是翻查材料,這絕對不是個辦法。

    上次我講劉知幾的史通,這次講杜佑通典,都是唐代人。但諸位要能從劉知幾史通來認識劉知幾這人,從杜佑通典來認識杜佑這人。這兩部書當然不同,而杜佑和劉知幾兩人也就不同。至少在劉知幾心裏,拿現在話來講,他是要做一個史學專家,來講究怎樣寫歷史。而杜佑心裏,他並不是只要做一個史學家。我上一堂已先詳細地講了杜佑這個人。諸位再把此兩人比看,一人存心要做一史學家,一人並不存心要做一史學家。惟其存心只要做個史學家,因此他的理論和見解都狹小了。史記裏這個題目錯了,漢書裏某篇文章某個字用得不對了,他僅是講的這許多。在我則不認為有一種學問可以從別種學問裏劃分開來,互不相關。倘使僅為史學而講史學,這決非眞史學。杜佑心裏並非僅為著史學,他不是只為自己要做一個史學家來寫一部歷史,而是對國家、社會、政府、上下古今,他有他一個研究的方面。杜佑說:太上立德,我是學不到。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杜佑至少是一個有心人,他不是限制在史學裏面專來講史學。

    我們再進一步講,諸位學歷史,歷史裏面包括有一件一件的事,諸位固然要懂得。但也要在許多事的背後去找這些做事的人。沒有人,怎麼會有事?魏晉南北朝幾百年,可說是中國的中衰時期。現在到了唐代,一下子,光明燦爛,新的大一統時代又來了。諸位說:你看唐代的制度多好哇!但要問究是那些人來訂出這些制度的呢?為什麼魏晉南北朝人不能,而唐朝人能?這裏我們自要懂得學問該要做到人身上去。今天我們都知道中國該要學外國,但為什麼外國人能,而我們不能?諸位要懂得其中道理。諸位或說:這是我們中國文化不好。這就荒唐了。當知這和我們從前的文化無關係。至少是無直接密切的關係。我們豈不都已到外國去學了,如何回來便一事亦做不成?這背後是人的問題。這裏所謂的人,應該就是現代我們的自身,而不是歷史上的古人。中國古人做個古中國,做得蠻像樣。現代中國人要做一個現代中國,何以做得不像樣?這裹總有個道理。這道理不在我們自己身上,又在那裏呢?所以我勸諸位,學歷史,該從事情背後去研究到人。唐代人確是了不得。不然,唐代怎會這樣了不得?固可說:唐代經學、史學都不够標準,思想上只是依信佛教;然而在政治上則多出人物,杜佑也只是其中一個,而又不是其中最上乘的一個。惟其他們在政治上有成就,才能有如通典那樣的書出來。

    五

    在此,我又要附帶一講吳兢的貞觀政要。吳兢是唐玄宗時人,此書專講唐太宗貞觀一朝的政治。書分四十篇,共十卷。此書甚為以下歷代朝廷所重視。宋、元、明、淸歷代做大臣的乃至皇帝,都會要讀此書,看看當時唐太宗究竟怎樣來治天下。在中國歷史上,「貞觀之治」也實在是個了不得的大事。而此一書專來寫此事,宜受後人重視。此書到元代,有戈直為作解注。在解注裏,還特別載了自唐到宋好多人討論貞觀之治的好多話。諸位當知,唐太宗不能一人完成此貞觀之治;在唐太宗當時的朝廷上,是有大批人配合他來造成這貞觀之治的。

    書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朝廷之設施」,唐太宗究竟具體的做了些什麼事。第二部分,唐太宗怎麼做出這許多事的?那麼須看當時「君臣之問對」。唐太宗如何問他許多羣臣,而許多羣臣又怎麼樣告訴唐太宗。第三,「忠賢之諍議」。唐太宗也有想錯做錯的地方,有很多人出來諍議。這在唐代初年的政治階級裏,不過把唐太宗來做一個中心的代表,而來講這一朝的政治。我今略舉幾篇一說。

    第一卷兩篇,第一篇為君道,第二篇為政體。此兩篇講做皇帝該怎麼做,政治該是怎麼一回事。第二卷三篇,任賢、求諫、納諫。做皇帝最重要的條件是要能用人,等於如杜佑通典,第二部分最重要的便是選舉,選舉與任賢是一意相生的。皇帝要懂得求諫,要讓下邊人遇到皇帝做錯了事能諌他。諫了應該能納,聽人家的話。我們可以說,唐太宗最偉大處就是能聽人話。而在唐太宗時,最難得的,也就是有人肯講話。第三、四卷暫略不講。第五卷五篇,仁義、忠義、孝友、公平、誠信。第六卷九篇,儉約、謙讓、仁惻、愼所好、愼言語、杜讒邪、悔過、奢縱、貪鄙。諸位一看這兩卷的題目,這都是講私人道德的,並且講些我們私人極普通的小事情。用錢該要懂得節省,對人該要懂得謙讓。這又和政治什麼相干?諸位且莫說:我不進政治界,也不學政治,不想做官。但我勸諸位,還是可以讀一讀貞觀政要。

    像唐太宗這樣一個大皇帝,在當時歷史上,唐太宗被尊為「天可汗」。這時全世界許多外國都服從中國,共推唐太宗做皇帝的皇帝,可汗的可汗,而稱之為「天可汗」。在西方,古代的羅馬帝國,後代的大英帝國,最了不得也不過這樣子。其實也並不能這樣子。因羅馬帝國和大英帝國乃是用兵征服了外國,而唐太宗並不如此。只因唐代聲威所播,而獲得各外國之推尊。可是諸位看所謂貞觀一朝的「政要」,還是講些儉約、謙讓、仁惻之類。我們今天來讀這部書,也就可做我們每一個人的修身教科書。可見中國古人所謂「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路講來,這不僅在中國古代經書裏如此講,後代的歷史書裏也同樣有這樣具體的事情。

    我們且看吳兢,他並非一大儒、經學家,但他在唐玄宗時,當然可以知道唐太宗時的事情。拿這許多事情彙合起來,寫這十卷四十篇書。我們現在且把此書中第五第六卷一讀,我們才可知道唐太宗一朝這個「貞觀之治」實在是了不得。但後代的中國人,要把中國傳統下的更高觀念來批評歷史,把孔孟、程朱儒家的最高理想來批評唐太宗,那麼覺得唐太宗還是不够條件。如唐史所載的「玄武門之變」,中國後人便要說唐太宗在私人道德上有缺點。這是後代中國人拿出一個更高的道德標準來批評他。倘使我們只把一般的政治情況,且就世界古今的政治現實來講,像唐太宗這樣的人,實在也已是了不得,不失為中國歷史上一個大君主。而他之所以能造成這一貞觀之治的,諸位只看這書中的第五卷第六卷,也就已經可以知道中國人的理想政治應該是怎樣的一套。中國人所理想的一位政治領袖、做皇帝的,又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下面第七卷三篇是崇儒學、文史、禮樂。若不看重儒學,怎會有第五第六卷這許多。既重儒學,便該講文史,講禮樂。我們今天自己做學問,卻只要做一個史學家或文學家。要做史學家,也便不管文學了。在史學中,又不管禮樂或儒家這許多。講求儒家,是思想方面的事,和我們研究史學不相干。則試問我們所要的史學,究該如何才算做史學?倘使今天來一個唐太宗,他要用讀書人,要找幾個大學裹一輩研究史學的;諸位只能說:我對政治沒興趣,我正在寫博士論文。在寫博士論文裏,卻可恣意批評,說中國歷史、中國文化根本要不得。自秦以下的政治,則只是專制皇帝在一手幹。但中國歷史如何有此五千年,五千年中如何有此貞觀之治,則究為當時及此下人所看重,此刻大家都不管。我想我們講歷史的人至少該來管。

    又如我們今天要講新文學,那麼男女戀愛便成了主題。從前中國文學裏究竟講些什麼,現在我們也不管。我們大學裏的國文系還是陳舊的一套。而社會上所流行的所謂新文學,則和大學國文系分道揚鑣,誰也管不了誰。不過從前中國人也有文學,大學國文系抱殘守缺,擺個樣子在那裏,也還未可厚非。而歷史系則力追新趨,把大學裹的一套,和舊歷史上的一套,也就分道揚鑣了。我們只看在唐玄宗時,朝廷上還有這樣一個人來寫一部貞觀政要,可見唐朝人大大小小都對政治很重視。固然貞觀政要不能和通典相比,可是在將來的歷史上,這部書也當被後人大家看重。所以我今天講通典,特別附帶提出這部書,以見唐代人縱在最高的學術思想面,他們對儒學、經學並不能超過前人,而社會一般人則只是信仰佛教;但他們跑上政治去的人,我們還不能一例看輕他們。即舉杜佑通典、吳兢貞觀政要做例,諸位便知倘使要研究唐代史,還是要從歷史的背後去尋這個人。

    六

    唐朝人畢竟和魏晉南北朝時的人不同。諸位如回頭看看像世說新語中那些人,便知和唐朝人不同在那裏。到了宋代,那時人就又和唐朝人不同。諸位要懂得這樣來讀中國歷史的話,諸位才知道今天我們中國人又是一個樣子,在整個五千年歷史上該占一如何地位,卻大値我們一番研究。我們不要把我們今天的大學生、大學教授,乃至整個學術界,看成是中國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好樣子,我們是第一個好時代。我想我們最好也不過能讀幾本外國書,知道了一些外國情形;但不能說從前中國歷史上這許多人全不像樣,全未讀過外國書,要把向來整個理論推翻。循至跑進政治做官的人,也全不讀中國書,不要以往一切學問,看不起從前做學問的。我想在外國也並不這樣。我想我們該懂得悔過,這是我們的錯,我們這幾十年來的學術界實是錯了。我們不能過而不悔,永遠像此般下去。

    我今講唐代史學,只舉這兩部書,諸位試去一讀,也可知唐代確是了不得。但我並不是說唐代的史學了不得,只由此可以看到唐朝的時代了不得。貞觀政要很省力,很易看。通典恐怕難看,不過也不妨大略地一看,且看一大槪。實際上,中國古書,眞要細讀的也並不多。如諸位照我所講,讀尙書、春秋、史記、漢書,以下便可不要都全讀,便讀杜佑通典。我也並不勸諸位定要去細讀,只先懂一大槪也得。下面我們就要講到宋代了。可見要我們讀的書並不多,如遊臺北,中山北路、陽明山總該看一下,卻不要私家小巷到處儘去鑽。諸位研究史學,幾部大書便够。還有工夫,不妨還讀點文學,讀些儒家經典,如論語、孟子之類。為什麼定要圈出一個小圈圈,在這小圈圈裏拼命找材料,做一篇論文,也得二三十萬字。這只是現前的時代風氣。大家想做劉知幾,不想做杜佑。劉知幾只是存心要做史學家,杜佑卻並不存心在做一個史學家。但諸位要存心做個史學家,也已經了不得;可是我再勸諸位放高一層,豈不是更好?諸位只看劉知幾史通,這也可使諸位生害怕。他把以前一應歷史都讀過,他所批評的也是相當苛嚴,這部書終是廢不掉。可是這部書最多也是史學中第二流的書,像杜佑通典才算是第一流。我定要給諸位一個更高標準來讀書、來批評古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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