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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像为誓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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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考之作,特以追念先师陈寅恪先生,以应北大诸学侣纪念陈先生百年冥诞之邀。联陞务广而荒,无以光大师门,老而弥愧,幸可追怀在清华大学经济系二、三年时,曾选修先生之隋唐史,业余曾就此题请益,先生颇为鼓励。但除牵涉略广之外,实无寸进可言。

    隋唐史课在三院(汤用彤先生讲佛教史两堂则在图书馆),先生在课前至少十数分钟即到三院一角之教员休息室以备同学请益。有黄色包袱内包中文书若干(约十数)册,备讲时引用(内无日文或西文,先生谈及日本学人之著作时,如冈崎文夫氏对兵制中之“是后夏人半为兵矣”不甚了了,如蜻蜒点水,不予追究)。先生每讲皆有新得,后乃集入数书及论文。记得周一良、俞大纲两位曾来旁听,听后云:“真过瘾,正如听了一次杨小楼的戏。”两君皆饱学之士,而倾服先生如此。又,当时同修陶希圣先生中国社会史课,上课亦在三院,亦每得晋谒于同一之教员休息室,陶师与《食货》诸君,对联陞皆有影响,经济史之转向,实发于此。

    打像为誓,是唐文宗事,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著其出处:

    《太平广记》一八四氏族类庄恪太子妃条(《新唐书》一七二《杜兼传》附中立传云:开成初文宗以真源、临真二公主降士族,谓宰相曰:“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诏宗正卿取世家子以闻!”寅恪按:中立固出名家,但尚主与纳妃微有不同,故附记于此,以供参证。)云:

    文宗为庄恪太子选妃,朝臣家□(联陞疑当是“有”字)子女者,悉被进名,士庶为之不安。帝知之,谓宰臣者曰:“朕欲为太子婚娶,本求汝郑门衣冠子女为新妇。闻在外朝臣皆不愿共朕作情亲,何也?朕是数百年衣冠,无何,神尧打家何罗去。”因罢其选。(原注:出《卢氏杂说》。寅恪按:《唐语林》四企羡类亦引《卢氏杂说》此条,但作“打朕家事罗诃去”。)寅恪按:此条所载文宗语末句颇不易解,姑从阙疑。

    联陞按:先生当时讲此节大意如此。联陞于请益时,提出封述打像为誓一事,见《北史》、《北齐书》及《太平御览》等处。

    《北史》廿四《封述传》云:

    前妻河内司马氏一息,为娶陇西李士元女,大输财聘,及将成礼,犹竞悬违,(封)述忽取所供养像对士元打像为誓。士元笑曰:“封公何处常得应急像,须誓便用。”

    联陞推测,文宗与封述之利用供养像为誓,当以取信为主,今日西人犹好以圣母像、耶稣十字架,或《圣经》为誓(无像时可于胸前画十字),心理正同。先生亦认为此说可存,至于“何罗”与“罗诃”当是一体,联陞于佛教图像(icon)所知甚少,姑暂拟为罗睺罗之一译,请方家教正(宋代供养罗睺罗,见《东京梦华录》等书)。

    至于打像作誓之另一义,则为促此像发挥其神通,赐福赐财。此义渊源甚古,其流亦长,义理相通。诗人所谓“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是也。较早之例,如《风俗通·祀典》云:“今民间独祠司命耳,刻木长尺二寸为人像,行者担箧中,居者别作小屋,齐地大尊重之。”齐地尤堪注意。

    供养像而求财求福之例,据《太平御览》六五七卷,北朝已有,此卷除引《北齐书·封述传》(云“述忽取所供养像,对士元,摇而示之”其文微异)外,另引《北齐书》一节:

    《北齐书》曰:有沙门晏通于道旁造大漆像,教化乞财。所得物咸以入,常以杖敲此像,号曰:出课乌奴。

    此节似不见于今本《北齐书》。除其情事令人联想元代称贿物为“肚皮”(联陞有文讨论,题为《元典章札记》)外,尚有可并论者数事。又按《酉阳杂俎续集》卷五(《寺塔记》上)云:

    天王阁,长庆中造,本在春明门内,与南内连墙。其形大为天下之最。太和二年敕移就此寺,拆时,腹中得布五百端,漆数十筒。今部落鬼神,形象隳坏,唯天王不损。

    此像“肚皮”中诚有可观。又近三十年前日本西京清凉寺(亦名青龙寺)佛像修理时发现像内有绢物所裹之内脏,一时轰动。友人Gregory Handerson曾撰文介绍,联陞有副本,惜不在手边。1962年联陞曾访此寺,时住持为冢本善隆先生,佛教史家。联陞评其所译《魏书·释老志》尚在此后也。国内《考古》、《文物》所载,似亦有佛菩萨藏物之事,今不详考。

    唐代有以陆羽为茶神之事。《新唐书》一九六卷云:“时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炀突间。”既祀为神,理应佑其本业之昌盛,不足为异(近世皮黄剧有云“打灶王”,其理正同,各业皆祀其神,皮黄祀唐明皇曰老郎神)。

    若求其源,则古代之灵石崇拜(孙作云文)及近年发现之红山文化“女神庙”,虽非中原,似亦不可忽略。联陞自入中学,即读考古诸作,窃谓如傅斯年、顾颉刚,大处落墨,固为一世之豪,而郭沫若、闻一多、陈梦家诸先生,有诗人想像,创获亦多。其不悖于社会人类学,尤堪宝贵,学问忌执贵通,后生可畏,吾知今天学人,对此小文所论偶像崇拜,必有所悟矣。

    此文主要略论供养之像,其他各种造像,不在此列。如秦汉之金人十二,霍去病墓之匈奴像,乃至明代之“代身金人”,均需别论。可注意者,多为异族屈服之像(西洋亦多其例),殷墟诸像,为数无多;高宗乾陵,最可说明,附志于此,以待高明。

    文化论有所谓自发与外铄之争,似不必过为轩轾。人之发展亦有先后天之别,如汉代石刻,已有六牙像及佛像圆光,然佛教流行之广,则在六朝隋唐。若拘一而废百,别有用心,则非学人所贵矣。附言絮絮,自知取笑通儒,深所愧谢。

    然有不能已于言者。近阅国内之《清华校友通讯》,十五期有王国维先生之后人王君,谓陈寅恪先生为王先生所撰之碑,曾遭破坏,今已恢复,大是可喜。按陈师此文,陈义甚高,不止为时贤,且为千古立论。闻当年受迫害时,曾屡以此碑下落为问,今得复立,则大义可张,为弟子者,诚所欲馨香祝祷者矣。

    1987年10月3日稿

    (此文原收于《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龙宿郊民”解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相传是南唐董源的山水画,上面有“董北苑《龙宿郊民图》真迹。董其昌鉴定”两行字。还有董的跋语:

    《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者,名虽谄而画甚奇古。

    后面又有长题,其中有“丁酉(1597年)典试江右归,复得《龙秀郊民图》于上海潘光禄”之语,末题“天启甲子(1624年)九月晦日,思翁识”。

    此外还有乾隆题诗,并跋,对于画题意义,大加讨论。并提出新解释,跋云:

    董源此画,元以前无辨及者。明董其昌题帧端,谓是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考《宋史》,开宝七年九月,命曹彬潘美将兵伐江南。九年正月,御明德门,见李煜于楼下。则是宋祖并未亲征江南,安得有郊迎事?若以为指彬美,又不得拟之为龙。况《曹彬传》,叙济江后,连破江南军,亦无迎师语。盖其昌于图名不得其解,从而为之辞耳。而张丑《清河书画舫》,则以为写太祖登极事。时董源正仕南唐,何由画宋汴京仪节?且所图亦与受禅不类,其舛更不待辨。按《传》称“龙见而雩”,注之者曰:“建巳之月,苍龙宿昏见于东方。万物始盛,待雨而大。”今阅图中景,颇似初夏。而两舟衔贯舣水次,众皆联臂舞跃,仿佛古者拔河之戏。疑郊民见龙宿祷雨所陈。源当日命名,意或取诸此。夫准经作绘,既胜于傅史之诬,而图列民事,不忘执艺以谏,不犹愈于进谄之不经乎。既题长歌以辨之,并附识如右。己丑(1769年)新正,御笔。

    诗是一首七古,题在跋前,意思相同,不录。

    “国立”故宫博物院中央博物院编的《故宫书画录》(1956年)中册卷五页一九转录《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著录的按语,未加讨论。按语云:

    谨按是图,始见明詹景凤《东图玄览》,载“董源《龙绣交鸣图》,无款识,亦无前代名贤题字。相传为董源《龙绣交鸣图》,图名亦不知所谓”云。《清河书画舫》,《书画汇考》,皆著录。俱作《龙绣交鸣》,不详其义。元人习用“龙袖娇民”语,见欧阳玄《圭斋集》,既非典雅,至董其昌始定为“龙宿郊民”,云艺祖下江南所进。而张丑又谓“写太祖登极事,大奇大奇”,穿凿影响,均未足为定论。御制诗两辟之,据《左传》,“龙见而雩”,以合图中初夏景色,祈雨拔河,郊民聚集。源能列民事以执艺谏。准经命名,既极正大,劭农岁省之渊衷,随事而寓。所谓见仁见智,不仅在图画间也。董识中讹北苑为北源,思训为师训,龙宿为龙秀,二十为贰十。皆笔误不检。其昌他书多类此,并附识之。(1948年谭区斋影印本册二七,页一八九上下)

    我在1957年7月30日到北沟看故宫博物院的画,蒙庄尚严等几位先生接待,大饱眼福。看到这幅画时,我说:“龙宿郊民四字,恐怕是笼袖娇民之误。”当时未及讨论。现在想趁着给董彦堂先生祝寿这个机会,把这个意见发挥一下,向方家请教。

    《石渠宝笈续编》按语中所引的《圭斋集》,见《四部丛刊》影印明成化刊本卷四页九下:

    七月都城争乞巧,荷花旖旎新棚笊。龙袖娇民儿女狡,偏相搅,穿针月下浓妆佼。碧玉连房和柄,晡时饮酒醒时卯。淋罢麻稭秋雨饱,新凉稍,夜灯叫卖鸡头炒。

    这是欧阳玄在至顺庚申(1332年)年写的《渔家傲南词》十二首的第七首。欧阳玄自己说明,写作的目的是“以道京师两城人物之富,四时节令之华”。龙袖娇民指的当然是北京的居民。

    南宋人(著者宁宗时人)作的《西湖老人繁胜录》,(涵芬楼秘笈第二集莲七上)云:

    清明节:公子王孙,富室娇民,踏青游赏,城西店舍经营,辐辏湖上,开张赶趁。

    近人孙毓修校云:“骄原误娇。骄民二字,屡见《武林旧事》诸书。”

    联陞按:娇字不误,娇民可写娇贵之娇,而不必一定写骄傲之骄。因为这两个字的音义本有可以通假之处。泗水潜夫即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祭扫”条(《知不足斋丛书》册六○,页六上)云:

    盖辇下骄民,无日不在春风鼓舞中,而游手末枝为尤盛也。

    卷六“骄民”条(册六一,页六下)云:

    都民素骄,非惟风俗所致,盖生长辇下,势使之然。

    “笼袖娇民”的笼袖,本是描写都人娇惰的闭逸情况。在《圭斋集》里,变成“龙袖娇民”。在元曲里,则往往作“龙袖里娇民”。近人朱居易《元剧俗语方言例释》(1952年)页三一七云:

    龙袖里娇民京城里好百姓。

    《刘弘嫁婢》剧四折春郎念旨云:“你本是龙袖里娇民,堪可做朝中宰相。”

    元本《合汗衫》剧一折混江龙曲:“俺本是凤城中士庶,龙袖里娇民。”

    《蝴蝶梦》剧四折包待制词:“你本是龙袖娇民,堪可为报国贤臣。”

    看解释像是把“龙袖里”与“京城里”作为同意语,以“龙”代表君主,犹言“辇下”、“天子脚下”。这倒不能说是错。因为元人既然写作“龙袖”下加“里”字,又以“龙袖”与“凤城”作对,可能元人已经误解了。

    不过“笼袖娇民”的本义,到明清还有人知道。明陈继儒《太平清话》(《丛书集成》册二九三一,卷一,页四)云:

    钱塘为宋行都,男女尚妩媚,号笼袖娇民。

    清檀萃(1801年卒,年七十七)《滇海虞衡志》(1799年自序)是仿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之作,有一段说:

    范志谓“南方多珍禽,非君子所问”,然则所问者,终以闾阎所畜民生利赖者,宜先鸡鸭鹅鹜。……山居之民,又畜鸬鹚捕鱼,以为生理。人家又多养鸽,天日清明,滇人多养鸽,散于满城,铃叫盘空,笙箫响逸,此皆生理所资者。其他娇民笼袖,髀袋鹌鹑;浪子提笼,面矜黄豆,虽世俗之所尚,吾无取焉尔。(《丛书集成》册三○二三、页四三至四四)[1]

    陈继儒是董其昌的朋友,可惜他没有想到“龙宿郊民”与“笼袖娇民”的关系,否则这个问题可能早就解决了。

    这幅画如果本来就叫“笼袖娇民”,而且出于董源之手,那么画的应该是南唐首都异州(即南京)的景物。《石渠宝笈续编》云:“设色画。崇山回溪。村落游人。岸侧连舟鹜进,百夫牵缆作力。岸旁奏鼓,舟中亦鸣鼓应之。”这要算一幅很早的都市郊外生活画。比彦堂先生考订过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要早差不多二百年。

    “龙宿郊民”四字,“宿”当读如“秀”(Hsiu)。董其昌跋文又作“秀”,可见他知道这个字的正确读音。詹景凤《东图玄览》(我未见此书)作“龙绣交鸣”,音亦甚近。近人多不知“宿”字读法,如《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出品图说》(1936年)第三册书画页三四,英文拼音作Lung Shu Chiao Min T’u,近来中华丛书委员会出的《中华美术图集》画一,亦沿此误。又陈仁涛《中国画坛的南宗三祖》(董源、巨然、刘道士)(1955年,页五三)作Lung Su Chiao Min T’u,亦误。

    1959年6月16日稿

    【注释】

    [1]宋应星《天工开物》自序末云:“时崇祯丁丑孟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家食之问堂”,不大好懂。日本学者薮内清等《天工物の研究》译做“閒居の书斋”。我在《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54,17,1,2)评介此书,对此点表示疑问。我猜想可能出于《易·大畜》:“不家食吉”,但也不敢自信。后来想“问”字可能与范成大用的“非君子所问”有关,“家食之问”等于“家食是问”,宋应星自谦言词只问家庭饮食之事,或是不贤识小之意。谨记于此,以待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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