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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购是大手笔,手艺却没有跟上去,郁亦铭明显一个人搞不定,冯一诺也去帮手,公寓地方小,厨房窄的像一条走廊,两个人已经转不开身,隽岚也凑过去,被果断轰走。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隽岚从来没交过有线电视费,只有几个频道,节目也是翻来覆去放的,很没意思,但那两个人就是不走,隽岚又不能轰,总算冯一诺没有试图跟她谈心,问她:你还好吧?伤不伤心?郁亦铭也没跟她提WESCO的事情。

    等隽岚和叶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经空了。叶太坐在门口,嘉颖在一旁扶着,应该是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是听她们讲,隽岚才知道阿公走时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静,才刚从麻醉中苏醒,就不行了,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涌进来,两次心肺复苏加电除颤均告无效。医生回头问:“病人没呼吸了,是否要切开气管?”叶太说,当时她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嘉颖赶到,做主道:“不用了,让阿公走吧。”才算是结束。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竟不觉意外,他连一句挽回她的话都没说。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伤心至死,此时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呕尽心血似的提从前的事情,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对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多说无益。

    “干嘛?”

    “你饿了啊?”一诺看见就问,“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她被送去做超声波,算是很幸运,暂时不用再做手术。她坐起来穿衣服,叶太先进来看她,一脸痛心疾首,先说早知道这样,不应该让她这么辛苦,反过来又说她年轻,很快还会有。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叶嘉予走到她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楼上有睡房,刚换了干净被褥,你去睡一会儿。”

    隽岚跟进去看了看,郁亦铭带来的东西里面包括两张折凳,一只杀好扒了毛的鸡,以及各色荤素食材,看上去十分丰盛,就是没一样立刻能吃。她一头黑线,总算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冯一诺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所以让郁亦铭买吃的过来,为什么都觉得她离不开人?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啊?

    然而,她连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

    隽岚也是一愣,嘴里切了一声,躲到厕所去洗脸。她关上门,开了水龙头,低下头任由水流冲在她脸上。水流的声音反倒让她觉得安静,她又想起一诺说的话——的确,她刚刚结束一段将近五年的感情,如果算上单恋的那一段,还远远不止五年;她失掉第一个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儿女绕膝,还是会记得这样的伤痛。一诺恐怕是对的,她应该哭,应该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叶嘉予住的地方去把所有易碎品都砸了,领带统统剪掉,唱片放进汤锅里煮,书撕的粉碎。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子,又推了轮椅过来,送她到楼下。

    她记得自己转身去看,记得嘉颖惊叫起来,也记得叶嘉予冲过来抱起她,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

    隽岚穿了件衣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找吃的,许久不在这里住,连包饼干也没有。

    听她这么说,隽岚也想起波士顿市区的那栋宿舍楼,每一层监狱一般住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公用的大厨房,只有电炉和大冰箱,她在那里做过一次失败的奶油龙虾,如果没记错,就是做给叶嘉予吃的,后来他们去跳舞,再后来在她的单人床上□。她有些佩服自己,想到这一切,脸上还能带着笑。

    次日一早便是小殓,女人们开始准备寿衣和铺盖用的锦被,再由孝子孝孙取水来擦身换衣。一切穿戴妥当,又有个很老很老的阿婆出来说话,口音太重,隽岚听不真切,仿佛在是说阿公脚上的缎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里人亲手缝上去才有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至于要说什么,她不愿去想,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只是放空了脑子,一直叠下去叠下去。

    “就是就是,”冯一诺在一旁起哄,“就跟从前学校宿舍里的差不多。”

    很快,叶嘉予推门进来,看到她就问:“现在好不好?”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你就老实躺着吧。”一诺怪她。

    后来,郁亦铭总算说要走了,冯一诺却还赖在那里。

    三天之后大殓,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殡的队伍声势浩荡,到了殡仪馆,铺天盖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会结束,隽岚跟着别人走出去,外头天倒是晴了,日光惨淡,她觉得头晕,扶着门外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嘉颖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挡在她身后,凑在她耳朵边上说:“隽岚姐,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衣服上弄脏了。”

    忙活了半天总算凑出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味道也只是过的去。屋里统共只有一张桌子,靠墙放着,郁亦铭想的周到,连折凳都自带了。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外卖来了,便去开门。

    “你不回去?”隽岚问她。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忙活,见郁亦铭手忙脚乱就嘲他:“你总算也有不会的事情啊。”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我自己知道轻重,”她回答,“只请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多会套话……”

    她摇摇头,说:“不用。”

    “怀孕了知不知道?”医生一定觉得她很傻,“先做个超声波,看一下有没有流干净,要是没流干净还要清宫的。”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已经隔了很久。

    一诺耸肩,回答:“你不在这几天,他追着我问……”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不听,已经走到门口了,看见门禁监视器的画面,又是一惊,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竟是郁亦铭。

    当天下午,阿公的遗体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当地丧事兴大办,那么多规矩,各种各样的说法,家里没有人懂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上了年纪的族人出来指点,红白事便是他们聚会的时候,简直不辞辛劳,废寝忘食。

    她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去说,他的责任。至于她,要想的只有爸妈,如何开口跟他们说呢?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难过,会心疼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钝化,只除了这一件,她觉得内疚,这样匆忙的订婚又解约,让爸妈平白担心。

    车开出一段路,隽岚打电话给一诺,几句话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可能是因为在电话上,也可能说的实在简短,感觉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问你就说了?!”

    “我看你就是太正常了。”

    一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问:“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阿公没有孙子,许多仪式都是叶嘉予跟着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孙,隽岚也被当成孙媳派用场,从报丧,到写灵牌,再到请阴阳先生择大殓的吉期,被几个不知是什么辈分的老太太来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把她打发到妇产科来了。替她检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是看了看就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干什么?你怕我想不通?”隽岚笑问,她还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什么情况下面都笑得出来。

    订婚宴之后,叶太跟她妈妈仿佛是有些联系的,但这种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来兴师问罪,不说自然更好,叶太点头答应,觉得她很懂事。

    “会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服。

    过身之后的第一夜,近亲要守通宵,鼓乐声连同和尚念经的声音也是经夜不息的,开头还觉得吵,慢慢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隽岚坐在桌边学着叠银锭和元宝,一直叠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点,再加上天气不好,飘着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还有本白麻木的丧服,尚可挡一挡深夜的寒意。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仅仅一天之间,隽岚记忆里安静的老房子似乎就变成另一副样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来,香烛火盆,油灯经幡,远近亲戚来了许多,不多时,就连念经的和尚,折元宝的尼姑,画符的道士也都来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睡觉,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正想爬起来看时间,却发现一诺还没走,坐在床边的小飘窗上玩手机游戏,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从下往上照着脸,乍一看十分惊悚。

    嘉颖就在边上,却推说不会用针线,可能是真的不会,也可能是害怕。隽岚伸手接过来,蹲在床尾静静的缝。她本不是心细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针好像还在念初中,为什么要揽这样的活儿,她不曾细想,却又似心意已定。

    老宅的客厅里设了家祭堂,香烛点起来,烟气缭绕。有一班乐师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铙钹,也有的吹唢呐,热闹是热闹,却是凄怆的热闹。亲友们来吊唁,把白纸包好的奠仪送上来,主人家便要跪谢,隽岚也跟着做,没有多说一句话。

    “嘉予在不在?”隽岚又问。

    “你怎么还在啊?!吓死我了。”隽岚叫起来。

    “我就是差他买点东西来。”一诺怕隽岚怪罪,赶紧解释。

    隽岚静静地听她念,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爸妈。”

    “医生说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

    一诺听完,竟是沉默,很久才问:“这几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里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电梯到了这一层,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诺打开门,郁亦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直接就奔厨房了。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叶太转身去开门。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我本来就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照顾我什么?”隽岚不领情,反倒笑一诺,“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老派?”

    “没做过当然做不来,”他倒也无所谓,“而且,你这什么破电磁炉啊,油锅都烧不热。”

    “我怎么知道?!”一诺喉咙也响起来,只是顾着她的状况,没跟她计较。

    隽岚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冯一诺跑过来按了开门键。

    她抹掉脸上的水珠,直起身子对着镜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很久很久,眼底还是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禁不住也这样问自己:章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一诺听不下去,说了声:“那等你回来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死亡证明上写的十分简短:“术后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心跳呼吸骤停”,便是盖棺定论了。少顷,主刀医生也来了,解释说脑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年纪大的人即使挺过来,恢复也不会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现在这样,不用缠绵病榻,拖累子女照顾,于己于人都是件好事。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抬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陪你住两天。”

    到了港岛,车子拐进永乐街,离得很远,隽岚就看见冯一诺正从一部出租车上下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面对面同一诺说起那些事,她怕是会哭出来,结果却还是没有,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坏掉了。

    “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诺叫冤。

    她以为是叫外卖了,耐心等着,心想自己总算没背到家,还个有姐们儿照顾。

    “麻烦你替我叫一部车,”她对他说,语气很平静,“我要回香港。”

    她回头看着冯一诺,“他怎么来了?!”

    监视器的听筒里传来说话声:“你们俩到底打不打算开门?”

    “嗯,我牙刷内裤都带来了。”一诺回答。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里等。

    上车之前,她看到叶太和嘉颖从电梯里出来,嘉颖朝她跑过来,被叶嘉予拦住了。她坐进车里,关上门,心里有些安慰,这件事他总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还要去解释。

    “那你要我怎么样?”

    “小产比生孩子还伤身体,总要有人照顾你。”一诺这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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