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闻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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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略拔高音叫了声：“平君！”但是床上的人并没有睁开眼。他趔趄地扑了过去，笑，“你又装睡，再不起来我可就挠你痒了！”
这下连霍光也诧异起来，忍不住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他的心跳应和着她的呼唤，他不由笑了，踩着脚下那一级级的台阶奋力冲了上去。
“陛下！”内谒者连滚带爬地跑到玉辂前，抖着声音禀报，“甘泉宫驿丞六百里加急奏报--许皇后娩身……崩！”
他猛地从床上抱起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沉闷的哭泣声伴随着痛苦的呼唤声，他战栗着，抽搐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许多臣子在哀声痛呼。
过得许久，内谒者不闻车内的动静，只得壮着胆子蝉声再重复了遍，“陛下，许皇后崩了！”
“我知道。”心跳得太快，他摇摇欲坠，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勉强一笑，“所以我来了。”
王意的嘴唇哆嗦着，饱含热泪的目光却仍是直直地落在那些大臣身上。刘病已震怒得恨不得将她撕碎震裂。透过他的肩膀，她远远地看着霍光，那个长相正直、气宇不凡的老人，此刻正颤抖着声向刘病已跪拜：“陛下，请节哀呀！”
帷幕低垂，高大的屏风矗在床前，他在屏风前停滞了下，身体晃了晃，一时竟不知该迈哪只脚才能行步。
病已……病已……
不等车停稳，他已从车上纵身跳了下去，霍光在车上迭声喊：“陛下！陛下！”
终于，在宫门的尽头，他看到一抹倩影垂首站立，怀里正抱着一个襁褓，襁褓内的婴儿哇哇啼哭，边上围着的三四位阿保欲将啼哭的婴儿抱走，她却只是抱着孩子，不时转身，用肩背挡开那一只只挨近的手。
皇帝出行的大驾，由公卿奉引，太仆御驾，大将军骖乘，六马玉辂之后跟随了八十一辆属车，驰道两侧稍后跟随的各国诸侯藩王的仪仗，千乘万骑，华盖如云，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
皇帝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蜜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笑意令骖乘的霍光也感受到了某种放松的喜悦。
“我没疯！”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麻木的表情背后隐着无尽的悲痛，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眼，问，“你终于来了？”
诸侯王来朝，陵庙祭祀，现在只剩下最后甘泉宫泰畤祭天了。一切都很顺利，为了应付正月的忙碌，他忙了整整大半月，这会儿也的确感到有些累了。
病已……病已……
砉--窗外响起振翅的滑翔声。
长长的甬道，重重的殿门，他心跳得是如此地急。
车厢里有些冷，不比在宫殿里有火炭烤着，但他不在乎。
“陛下，节哀！”
“嗯。我来了。”他茫然地回答。
“陛……陛下！”阿保和宫人跪了一地，只有那女子倔犟地站着。她的发髻已经散乱，一绺绺地披垂在胸前，她的脸色异样苍白，呼吸急促，双眼牢牢地盯着怀里的襁褓。
“平君！平君！平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着，他绕过了屏风。她正和衣平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件青色的深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你说啊！”他嘶吼着，热泪激迸，“说啊！你说的我就信！只要你说……她没有事……我就信……”
这个做法实在不合礼仪，再重要的驿报也需层层通报，哪有驿者当道拦驾的？
“陛下--”大长秋伏在地上叩首，战战兢兢地解释，“王姑娘得了失心疯，小公主饿了一整天，她却执意不肯让乳母喂奶。宫人欲夺，她却疯癫得见人就咬，大家都怕她伤了小公主，所以僵持到现在……”
霍光又是一震，回过神来看皇帝，他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悲伤震惊，只是表情非常茫然，茫然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的嘴角抽了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纤细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在发颤。她张了张嘴，狠下心说：“她死了！”泪水一滴滴地滚了下来，她咬了咬唇，用一个战栗却清亮得足够满殿的人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皇后诞下了一位小公主，崩了！”
“陛下--”
“皇后--驾崩--”
御驾的杜延年回说：“还不清楚……”顿了顿，忽道，“有驿者拦道！”
“陛下！”
他听到她在唤他，就在那重门之后，她正笑着迎他。
“我没疯！”王意缩在墙角，女婴哇哇啼哭着，她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嘴里咬了下，然后又塞进婴儿的嘴里。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凄然地笑，“她一直在等你来！”
“起驾！”刘病已说了这两个字后，霍光正欲下令车队返回，没想到皇帝又说出了下句，“去甘泉宫。”
长定宫内外哭声一片，山峦连绵，树木万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悲伤，簌簌地抖落着头顶的积雪。
霍光猛然惊觉，这会儿坐在自己跟前的皇帝已非常人，只怕早因伤心过度而神志不清了，他冷静地站了起来，行礼，很肯定地说：“陛下应当立即回宫！”
不等乘舆前的公卿们有所回应，那个如惊涛拍岸的喧哗便滚滚涌来，先是很小声的骚动，到最后汇成一个振聋发聩的吼声。
刘蓁很快哽咽着停止了啼哭，刘病已注意到她的十根手指都已血肉模糊，她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孩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疯狂。
刘病已抬起了头，车外的喊声混杂在一起，他听得不是很真切，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问霍光，“外面在嚷嚷什么？”
病已的心，再一次抽搐起来。他回头，被他目光扫到的宫人无不吓得避开，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寝宫的大门上，他不忍看，不忍听，眼泪却已无声地落了下来。
公卿们逐渐尾随赶到，他反手一指身后，扯起笑容对王意说：“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胡话，我相信你没疯，所以……你告诉我，平君没事，她正在寝宫里等着我。”
门扉虚掩，他伸手轻轻一推，门枢发出细微的响声，他喃喃地说：“你们小声点，别吵着她睡觉。”迈步跨进去时，却被并不高的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脚上穿的一只鞋甩飞在了门柱上，吧嗒落到地上。他浑然不觉，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他的呼吸喷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她鬓角的青丝随之微微拂动，他伸手颤抖地抚摸她的面颊，唇贴上她的耳廓轻唤，“君儿，我来了……我们说好的，你在这里等我来……君儿……君儿……”
无声的风吹在窗牖上，鸟儿清脆的唳叫，云层里洒洒飘落的雪花，久久地在空中徘徊不去。
一只青鸟张开双翼，箭一般地冲向厚厚的云层。
原本一直坐着的刘病已突然暴跳而起，直接向霍光扑了过去，“去甘泉宫，听懂了没有？！”
王意泪眼婆娑，目光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以霍光为首的三公九卿，以及一干侍从皆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忧心忡忡地望着语无伦次的皇帝。
那些阿保想夺孩子，却又似乎心存忌惮，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刘病已冲到她们面前。
队首的仪仗刚过渭河，车队便慢了下来。皇帝心急，却又碍着霍光的面上，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但玉辂没走多远，居然停下了。
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笑靥如花地倚门站着，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女儿。
“我……”他哑着声吸气，然后一把将滑跪在地上的王意拉了起来，他望着她，眼底燃烧着炙热的希望。
他抓着霍光的领子，颤抖的手指甚至掐上了他的脖子。霍光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因为面部肌肉抽搐而变得扭曲狰狞的皇帝，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病已……病已……
她泣不成声地低下头，“你来了就好……就好……蓁儿，你父皇来了，蓁儿……蓁儿……”她的背贴着墙，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
凄惨的哭泣声响得更加大声，长定宫内哭成一片，病已松开王意的胳膊，行尸走肉般地向寝室走去。
霍光冷下脸，怒斥：“何人如此无礼？”
霍光直愣愣的，呆若木鸡，外面的喊声他不仅听见了，也听清楚了，只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皇帝。
暗地里偷偷揉着发麻的胳膊，霍光想，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他充耳不闻，跄跄踉踉地冲向那宫门的台阶，却因为阶上凝结的冰霜滑脚，他一跤磕在了台阶上。周围的公卿大声地叫着，许许多多的人围涌上来，他抬头盯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遥不可及的大门，怒吼着挣开那一双双伸向他的手。
泪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精心搽好的铅华被洇染化开，他心慌意乱地用手去抹，用袖子去擦，“对不起，对不起，君儿，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来迟的。君儿，你睁开眼吧，别和我怄气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君儿，我的君儿，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我说--去甘泉宫！”他瞪着霍光，眼眶红得像是嗜血的野兽。
他不是神志不清，他是--疯了！
茫然的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脸色刷地白了，血色退尽，他的牙关扣得紧紧的，双目赤红眦裂。霍光虽已有准备，却仍是被这突然而起的变化吓了一跳。
听闻皇帝驾临，哭声愈发凄惨，回荡在整座宫殿的上空。这样的哭声像是一道道的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
“陛下？”他小声地喊了句，许皇后驾崩，只怕这场泰畤祭典不得不取消了。大驾行到这里，下一步只怕得返回长安。
宫门应声开启，门后跪满了未来得及出迎的宫人，因为事出仓促，那些人身上穿的仍是平日的衣裳，并没有披麻服丧。他心里略感宽慰，不理会匍匐满地、哭凄凄的宫人，只在门口稍稍顿了下，便继续快速地往里面冲。
“陛下？”霍光不解，皇后崩逝，泰畤祭天应当立即取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举国发丧，料理后事。
“平君--”
他略略拔高音叫了声：“平君！”但是床上的人并没有睁开眼。他趔趄地扑了过去，笑，“你又装睡，再不起来我可就挠你痒了！”
这下连霍光也诧异起来，忍不住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他的心跳应和着她的呼唤，他不由笑了，踩着脚下那一级级的台阶奋力冲了上去。
“陛下！”内谒者连滚带爬地跑到玉辂前，抖着声音禀报，“甘泉宫驿丞六百里加急奏报--许皇后娩身……崩！”
他猛地从床上抱起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沉闷的哭泣声伴随着痛苦的呼唤声，他战栗着，抽搐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许多臣子在哀声痛呼。
过得许久，内谒者不闻车内的动静，只得壮着胆子蝉声再重复了遍，“陛下，许皇后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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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低垂，高大的屏风矗在床前，他在屏风前停滞了下，身体晃了晃，一时竟不知该迈哪只脚才能行步。
病已……病已……
不等车停稳，他已从车上纵身跳了下去，霍光在车上迭声喊：“陛下！陛下！”
终于，在宫门的尽头，他看到一抹倩影垂首站立，怀里正抱着一个襁褓，襁褓内的婴儿哇哇啼哭，边上围着的三四位阿保欲将啼哭的婴儿抱走，她却只是抱着孩子，不时转身，用肩背挡开那一只只挨近的手。
皇帝出行的大驾，由公卿奉引，太仆御驾，大将军骖乘，六马玉辂之后跟随了八十一辆属车，驰道两侧稍后跟随的各国诸侯藩王的仪仗，千乘万骑，华盖如云，数万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
皇帝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甜蜜的微笑，这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笑意令骖乘的霍光也感受到了某种放松的喜悦。
“我没疯！”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麻木的表情背后隐着无尽的悲痛，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眼，问，“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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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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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来了。”他茫然地回答。
“陛……陛下！”阿保和宫人跪了一地，只有那女子倔犟地站着。她的发髻已经散乱，一绺绺地披垂在胸前，她的脸色异样苍白，呼吸急促，双眼牢牢地盯着怀里的襁褓。
“平君！平君！平君……”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着，他绕过了屏风。她正和衣平躺在床上，身上穿的是件青色的深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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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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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的杜延年回说：“还不清楚……”顿了顿，忽道，“有驿者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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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她在唤他，就在那重门之后，她正笑着迎他。
“我没疯！”王意缩在墙角，女婴哇哇啼哭着，她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嘴里咬了下，然后又塞进婴儿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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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神志不清，他是--疯了！
茫然的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脸色刷地白了，血色退尽，他的牙关扣得紧紧的，双目赤红眦裂。霍光虽已有准备，却仍是被这突然而起的变化吓了一跳。
听闻皇帝驾临，哭声愈发凄惨，回荡在整座宫殿的上空。这样的哭声像是一道道的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
“陛下？”他小声地喊了句，许皇后驾崩，只怕这场泰畤祭典不得不取消了。大驾行到这里，下一步只怕得返回长安。
宫门应声开启，门后跪满了未来得及出迎的宫人，因为事出仓促，那些人身上穿的仍是平日的衣裳，并没有披麻服丧。他心里略感宽慰，不理会匍匐满地、哭凄凄的宫人，只在门口稍稍顿了下，便继续快速地往里面冲。
“陛下？”霍光不解，皇后崩逝，泰畤祭天应当立即取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举国发丧，料理后事。
“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