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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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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普通工作日的细碎时光里,哪些最令人期待,回顾时也最让人怡悦呢?倘要挑选一个例子,或许早上9点25分到9点30分之间的五分钟,对于玛丽·达切特而言别具魅力。在这五分钟里,她心情好得令人艳羡,沉浸于几近纯粹的满足当中。她的公寓楼层颇高,即便到了十一月,晨光仍能照射其中,直接映在窗帘、椅子和地毯上,绘就三个明亮真实的绿、蓝、紫色光块,垂目便得惬意愉悦,身体也由此温暖。

    几乎每天早晨,玛丽弯腰绑靴子时,总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从窗帘移步早餐桌上,她通常会低声感恩生活馈赠此番纯真享受。她并未掠夺他人资源,但能从简单的事物中得到如许乐趣——得以在房间里独自吃着早餐,房里如此多彩漂亮,从壁脚板到天花板的角落俱干净清爽,周遭环境与她如此契合——她禁不住想找人道道歉,给眼前情况挑挑刺。她在伦敦待了六个月,暂时还没发现什么缺陷。待她系好鞋带,结论油然而生——这完全得益于她的工作。每一天,她手拿公文袋站在公寓门前,回头望望是否一切安排妥当,都会暗自高兴要暂别舒适,要是在房里坐上一整天悠然休闲,实在无福消受啊。

    走在街上,她爱把自己看作是清晨时分快速行走于全城各条宽阔人行道上的一名工人。他们微微低着头,仿佛全力跟紧前方的人。看着大家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玛丽想象这是一场人行道上的赛兔集会。她喜欢假装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下雨天时,她乘坐地铁或公共汽车上班,同办事员、打字员和商业从业员一样淋得浑身湿漉漉,与他们一同努力维持社会运转。

    那天早晨,她满怀思绪地经过林肯客栈广场,走到京士威道,穿过南安普顿路,到达罗素广场的办公室。她不时停下来看看几家书商或花店的橱窗,早上这时候,店家正在整理货品,橱窗后的货架上空荡荡的,货物尚未上架。玛丽对这些店主满怀友善,希望他们能招揽中午外出的人群购物。每逢这钟点,她把自己当作店员和银行职员的同行,将那些睡着懒觉又有闲钱可花的人当作敌人——也是待宰的猎物。她快步穿过霍尔伯恩路,自然而然想起了工作,忘了严格而言她只是名业余工人。她的服务是无偿的,对世界的日常运作也没起多大作用——迄今为止,世界对于玛丽参加的妇女参政权协会毫无感激之情。

    她走在南安普敦路上,一路想着纸条和大页书写纸,琢磨如何能节省纸张(当然不能伤害斯尔太太的感受),她确信伟大的组织者会首先解决此般琐事,在坚固稳定的基础上改革,进而节节胜利;玛丽·达切特决心成为一名伟大的组织者,在她的引领下,协会注定要进行最为激进的重组。的确,最近有一两次还没走到罗素广场,她突然清醒过来,谴责自己已然形成定势思维,每天早晨同一时间总想着同样的事情,以至于一看见罗素广场上各幢大宅的板栗色墙砖,便想起了办公室节流。这时候她也得准备好与克拉克顿先生、斯尔太太以及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物会面了。她没有宗教信仰,对现世生活也就更上心,时常用心审视自我,实在没有什么比发现这些死板的思维正悄然无声地蚕食她的珍贵本性更恼人了。假如她不能保持新鲜感,尝试各种各样的观点,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那身为女性又有什么好处呢?于是,转过街角时,她便这么提醒自己。待到达办公室,多半哼起了一节萨默塞特郡歌谣。

    选举权办公室在罗素广场一座大房子顶楼,宅子曾是伦敦一位巨贾及其家人的住所,现在分租给将名称缩写印在毛玻璃门上的各个协会。每个协会都有自己的打字机,一整天咔嗒咔嗒忙个不停。老房子气派的石梯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都回荡着打字机的声响和跑腿的人的脚步声。此时,各台机器已然开工,传播着“保护原住民”或是“谷物作为食物的价值”等等观点。听着这些声音,玛丽加快了脚步。无论她几点到达,总是一路跑上顶层,让她的打字机与同行一争高下。

    她坐在满桌子信件前面,纷繁的想法一去而空,信件的内容、办公室的家具、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使她愈加入迷,眉间的两道纹路越拧越紧。到了十一点,她已全神贯注,任何其他想法甫一出现便消失无踪。手头的任务是组织一系列娱乐活动,所得利润将造福社会,可惜活动缺少资金。这是她首次尝试组织大规模活动,迫切想取得非凡的成绩。她意图在打字机前敲敲打打间从芸芸众生中挑选思想独特的候选人,让他们在一周内抓住内阁大臣们的注意力。一旦大臣们留意,便可以新瓶装旧酒地向其推销协会一向秉承的观点。这便是她的整体计划,思考时她满脸通红、激动不已,得时常提醒自己留神出现在计划与成功之间的诸般细节。

    克拉克顿先生推门进来,从一沓沓传单当中搜索某张传单。他身材单薄,一头沙金色发丝,年龄约三十五岁,说话带有地道的伦敦腔,看上去勤俭节约,貌似命运从未慷慨对他,他与别人相处时也绝无慷慨。他找到传单,就如何保持文件整洁提了几条诙谐的建议后,打字机的响声戛然而止,斯尔太太匆忙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急需解释。这个中断比起克拉克顿先生的出现更难应付,因为玛丽从来不知道斯尔太太到底想要什么,她会忽然冒出六个请求,却没有一个讲得清楚明白。她身穿紫红色天鹅绒衣裳,留着一头短短的灰发,满脸通红,表情慈祥又热心。她总是急急忙忙,总是手忙脚乱,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链子上有两个十字架,在她胸前打了结。在玛丽看来她向来迷迷糊糊,若非她满怀热情,对协会先驱之一的马卡姆小姐忠心耿耿,可没有足够资格保留职位。

    晨光渐逝,桌上的信件有增无减,玛丽逐渐感到她是一个遍及英格兰的精细绝伦的神经网络的中枢,而总有一天,当她触动系统的心脏,它便有所感受,情感汹涌而出,喷射革命烟火的璀璨火焰——如此比喻大概代表着大脑专心致志运转三小时后,她对工作的观感。

    快到一点时,克拉克顿先生和斯尔太太停止工作,每天这时候循例得讲讲关于午餐的笑话,这天又重复了一遍,词句几无变化。克拉克顿先生光顾一家素食餐厅;斯尔太太带了三明治,坐在罗素广场的梧桐树下享用;玛丽则一般去附近一家装潢华丽,椅子上铺着红色毛绒坐垫的餐厅,在那儿可以吃到令素食主义者侧目的两英寸厚牛排,或是浸在满锡盘肉汁里的烤鸡段。

    “天幕映衬下光秃秃的树枝真让人心旷神怡。”斯尔太太望着广场感叹。

    “但是树上没有午餐呀,莎莉。”玛丽答。

    “我得说我真佩服您,达切特小姐,”克拉克顿先生搭话,“要是我中午饱餐一顿,一整个下午都会昏昏欲睡。”

    “最新的文学潮流是什么呀?”玛丽问,好心情地指着克拉克顿先生胳膊下那黄色封面的书,他总在午休时读读新近冒出的法国作家的作品,要么挤点时间参观画廊。玛丽猜测,他是以暗自得意的文化生活平衡社会工作。

    三人互相道别。玛丽疑惑两人是否猜到她真心想逃离他们,转念又想他俩应该没那么心细。她买了一份晚报evening paper边吃边读,不时从报纸探出头来,瞧瞧人们买着蛋糕或交头接耳,直到看见一位认识的年轻女士走近,她大声招呼,“埃利诺,过来跟我坐一起。”两人一同吃完午饭,在人行道上愉快告别,再次朝永恒变动的人类生活中的不同方向走去。

    但玛丽没有直接回办公室,她走进大英博物馆,漫步在陈列着各形各式石像的画廊里,直到在埃尔金大理石雕下找到一个空座位。她看着它们,像往常一样心情激动,生活立即变得庄严而美丽——这感受也许来自画廊的孤清寒冷、沉寂静谧,也由于雕像的曼妙身姿。可事实上,她的感情并非出于纯粹的审美,她盯着尤利西斯一两分钟,渐渐想起了拉尔夫·德纳姆。面对这些无声的形体,她倍感安全,几乎屈服于大声说出“我爱你”的冲动。眼前威严持久的美使她的欲望愈加清晰,为着这份情感心生自豪,尽管它还无法与她对日常工作的热情相媲美。

    她抑制住想大声说话的冲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雕像之间,直至走到另一条长廊——里面陈列着刻字方尖碑与带翼的亚述公牛石像,情绪方有改变。她开始想象与拉尔夫在旅途当中,眼前这些怪物皆蹲在沙里。“我爱你,因为,”她暗自思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玻璃后面的文字,“你最棒的地方在于能接受一切,跟大多数聪明人一样,从不拘泥于传统。”

    她脑海里浮现另一个场景,她坐在骆驼背上在沙漠里行走,拉尔夫则指挥着一整帮当地人。

    “那是你的能干之处,”她想着,继续往下一座雕像走去,“你总能让别人服从你的想法。”

    她的脑中彩光漫溢,眼神变得澄清透亮。然而即便要离开博物馆了,她离说出——就算仅仅在心中默念“我爱上了你”还非常遥远,话语甚至从未成形。她对自己特别恼火,她真不该任由不恰当的思想违反内心的克制,倘若这种冲动卷土重来,恐怕势不可挡。她沿着街道走回办公室,再次屈从于惯常反对爱情的理智。她根本不想结婚。将情爱带入一段完全坦诚的友情——像她与拉尔夫的感情,实在非常幼稚。两年以来,他俩的友谊一直立足于对非个人话题的共同兴趣,例如穷人的住房或土地价值税。

    到了下午,精神状态大大不如早晨。玛丽发现自己在观察鸟儿飞行,在吸水纸上画出树枝的图样。人们前来拜访克拉克顿先生,从办公室里飘出诱人的香烟气味。斯尔太太游离于剪报当中,有的她觉得“很好”,有的“真是太糟糕了”。以前,她会将剪报糊在书册上,有时会寄给友人,寄送之前先用蓝色铅笔在下缘画上粗线,这可能意味着她对这个新闻极其反对,也可能是甚为赞赏,两者的标记毫无区别。

    下午四点左右,凯瑟琳·希尔伯里走在京士威道。到茶点了。街灯已逐渐点亮,她在其中一盏灯下停留片刻,试着想想附近有什么茶室,那儿的火光和谈话正符合她的心情。周遭车水马龙,如梦似幻,她还不想回家。也许总体来说,随意逛逛商店最适合存留此刻的心境,可同时她希望有人聊聊天。记起玛丽·达切特的再三邀请,她穿过马路拐进罗素广场,带着冒险将至的兴奋四处张望找着门牌,虽然这行为本身再平常不过了。

    凯瑟琳走进大堂,那儿光线昏暗,也没有门卫。她推开看见的第一扇门,里面的勤杂工从没听说过达切特小姐。她属于S.R.F.R.协会吗?凯瑟琳不明就里,摇了摇头。里头一个声音大喊:“你该去顶楼的S.G.S.办公室。”

    她走过无数扇印着首字母的玻璃门,对探险的决定愈生怀疑。上到顶楼,她在办公室门前停下,稍稍理顺呼吸、整理仪容。室内传来打字机的响声、聊着专业话题的说话声,但她认不出任何人的声音。她按了按门铃,玛丽几乎立刻开了门。她看到凯瑟琳,表情焕然一新。

    “是你呀!”她喊,“我们以为是印刷工呢。”门还开着,她回头叫唤,“不,克拉克顿先生,不是彭宁顿他们。我应该打个电话,3388,中央区。好吧,这可真惊喜。快进来,”然后又补充道,“你刚好赶上喝茶的点。”

    玛丽的眼神显示她舒了一口气。午后的无聊消失无踪,她很高兴凯瑟琳看见他们忙忙碌碌,印刷工还没送回校样呢。

    办公室的灯泡没装灯罩,亮光洒在堆满文件的桌上,凯瑟琳看着好一阵茫然。傍晚散步时她思绪纷繁,此时这小房间里的一切却异常集中、异常明亮。她本能地转过脸去看窗外——窗帘拉开了,可玛丽马上呼唤她。

    “你真聪明,能找着这儿,”她说。凯瑟琳站着,感觉心不在焉,一时想不起为什么过来。在玛丽眼中,她确实跟办公室格格不入,她的长斗篷垂坠华美,她的脸敏感忧惧,令玛丽一时错觉凯瑟琳本在世外之境,陡然降临尘世惹得天翻地覆。玛丽随即焦虑不安,期盼凯瑟琳明白她的工作至关重要,希望在这印象传达之前,斯尔太太与克拉克顿先生暂且不要出现。可惜她要失望了。斯尔太太提着水壶冲进房间,把水壶放在炉子上,急急忙忙点燃煤气,火苗呼地蹿高,转瞬又熄灭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她咕哝着,“除了凯特·马卡姆,没人晓得该怎么对付这东西。”

    玛丽不得不出手相助,她俩一起摆好桌子,为着东拼西凑的杯具与平淡普通的食物道歉。

    “要是知道希尔伯里小姐过来,我们就事先买好蛋糕了。”玛丽说,斯尔太太听了终于认真瞧瞧凯瑟琳,她可是需要特意为之买蛋糕的人呐。

    这时克拉克顿先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的信件大声宣告:

    “索尔福德加入了。”他说。

    “干得好,索尔福德!”斯尔太太激动惊呼,将茶壶砰地放在桌上,好腾出手来鼓掌。

    “是的,这些省中心终于跟我们一条战线了。”克拉克顿先生回答。玛丽把他介绍给希尔伯里小姐,他非常正式地询问她对“我们的事业”是否感兴趣。

    “校样还不来吗?”斯尔太太问,她两只胳膊肘搁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玛丽开始倒茶。她继续说,“太糟糕了,太糟糕了。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要错过国家邮政了。我想起来了,克拉克顿先生,我们该向各省通报帕特里奇的上一次演讲吧?什么?您还没读过?噢,那可是这一期下议院最好的讲话。连首相阁下……”

    但是玛丽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喝茶时不聊公事,莎莉,”她坚定阻止,“每次她忘记,我们就罚她一便士,罚款用来买李子蛋糕。”她向凯瑟琳解释,试图吸引她融入群体,对打动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对不起,对不起。”斯尔太太道歉。“我是名狂热的信徒,”她边说边转向凯瑟琳,“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注定如此。我以前跟别人一样参与过各种各样的委员会,有流浪儿救助、救援工作、教会工作、C.O.S.——那是地方分支,还得履行主妇的日常职责呢。可为了咱们的使命,其他那些委员会我全放弃了,我一秒都不后悔。”她补充,“这可是根本的问题,直到妇女享有投票权……”

    “这至少得六便士,莎莉,”玛丽说,拳头敲敲桌面,“我们都听腻妇女选举了。”

    斯尔太太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喉咙发出不同意的“啧啧”声,她轮流望望凯瑟琳和玛丽,边看边摇头,最后朝玛丽的方向点点头,偷偷对凯瑟琳说:

    “比起我们,她做得更多。她贡献了青春,唉!我年轻时,国内的情况可不好……”她叹了口气,突然不说了。

    克拉克顿先生立马讲起了关于午餐的笑话,聊起斯尔太太无论天气如何,总在树下吃饼干。凯瑟琳觉得她像只讨人喜爱的宠物狗。

    “是的,我带着我的小袋子到广场吃午餐。”斯尔太太说,像孩子面对长辈时自觉有错一般。“那儿可真舒服,天幕映衬下,光秃秃的树枝让人看着就快乐。可惜我不能再去广场了。”她接着说,额头现出几条抬头纹。“多么不公正呀!凭什么我得以享用美丽舒适的广场,贫穷的妇女需要休息却无处可坐?”她认真盯着凯瑟琳,摇了摇一头短短的卷发,“这太可怕了,我已经倾尽努力,还是活得像个暴君。我试图过上体面的生活,却求之不得。想想就明白,所有广场都应该向每一个人开放。克拉克顿先生,有没有协会以此为目标?要没有的话,那绝对、肯定、必须得有一个才对。”

    克拉克顿先生以专业的态度回答:“这可是极佳的目标。同时,斯尔太太,人们务必追究组织泛滥的恶果。多少优秀的努力付之一炬,更别说浪费金钱。希尔伯里小姐,您猜猜现在伦敦市有多少慈善性质的组织?”他问,嘴唇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好像这问题有其无聊可笑的一面。

    凯瑟琳也笑了。克拉克顿善于观察,已经注意到她与他们几个不大一样,对她的身份相当好奇;同样的,这微妙的不同刺激着斯尔太太,意欲将凯瑟琳变为协会的支持者。玛丽也看着她,仿佛恳求她赶紧屈服。凯瑟琳丝毫不为所动。她没说上几句话,纵然她的沉默出于严肃认真,甚至是深思熟虑,在玛丽看来却有挑剔指责的嫌疑。

    “嗯,这栋楼里的协会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她说,“在一楼你们保护土著居民,另一层帮助妇女移民,还告诉人们要多吃吃坚果……”

    “你为什么说‘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玛丽插话,语气相当尖锐,“我们可不为同一栋楼里办公的怪人负责。”

    克拉克顿先生清了清嗓子,看了看两位年轻女士。他对希尔伯里小姐的外表与举止甚是惊奇,猜测她大概属于他曾梦想的那种富有教养、生活奢华的阶层。而玛丽跟他出身相似,不时差遣他干这干那。他边思索边飞快地拿起饼干碎块往嘴里送。

    “那你不属于我们协会咯?”斯尔太太质问。

    “不,恐怕我不属于你们协会。”凯瑟琳回答。她的坦率令斯尔太太不知所措,只能满脸困惑地盯着她,貌似不晓得该如何归类凯瑟琳。

    “可你当然……”她仍不肯放弃。

    “斯尔太太在这些问题上格外执拗狂热,”克拉克顿先生几乎带着歉意地解释,“我们得不时提醒她,即使别人与我们意见相异,也有权发表见解……《笨拙》杂志这周刊登了一幅有趣的图片,是关于一名妇女参政论者和一位农业劳动者的。您看了本周的《笨拙》没,达切特小姐?”

    玛丽笑着回答:“还没呢。”

    克拉克顿先生便描述起笑话的内容,可惜始终无法传达艺术家赋予人物的面部表情,幽默便减了几分。斯尔太太全程庄重地坐着,克拉克顿先生话声刚落,她迫不及待追问:

    “如果你关心自己性别的福利,想必希望她们有选举权吧?”

    “我从来没说过不希望她们有投票权。”凯瑟琳抗议。

    “那你为什么不是我们协会的一员呢?”斯尔太太质疑。

    凯瑟琳的勺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盯着茶杯里的小漩涡,一言不发。这时,克拉克顿先生也构思了一个问题,在片刻犹豫后向凯瑟琳发问:

    “请问您是否诗人阿勒代斯的亲族?他的女儿,我记得,嫁给了一位希尔伯里先生。”

    “是的,我是他的外孙女。”凯瑟琳回答,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叹气。几人一时无语。

    “诗人的外孙女!”斯尔太太兀自重复。她摇了摇头,仿佛之前的不解都有了解释。

    克拉克顿先生眼睛一亮。

    “真的呀。”他说,“我十分感谢您的外祖父,希尔伯里小姐。我曾经能背诵他大部分的诗歌。不幸的是,逐渐地我就不读诗了。我猜您不大记得他了吧?”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响起,淹没了凯瑟琳的回答。斯尔太太抬起头,眼中满是希望,叫道:“校样终于来了!”便跑着去开门。“噢,只是德纳姆先生呀!”她嚷着,丝毫没有掩盖失望。凯瑟琳猜想拉尔夫一定经常来访,因为他只需要与她一人打招呼。玛丽立刻解释凯瑟琳在那里的因由:

    “凯瑟琳过来看看办公室的运作。”

    拉尔夫顿感生硬不安,不大自在,只说出一句:

    “我希望玛丽没让您以为她懂得办公室的运作吧?”

    “她懂的呀,不是吗?”凯瑟琳看看拉尔夫,又看看玛丽。

    听着这些对话,斯尔太太坐立不安,头不住地摇动。拉尔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指着某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往下讲,斯尔太太便激动不安地大喊:

    “好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德纳姆先生!可那一天凯特·马卡姆过来了,她旺盛的生命力让我沮丧得很,我们该做却没有做的新任务,她全都想得到。我当时就意识到我记不清日子了。我向你保证那跟玛丽无关。”

    “我亲爱的莎莉,不要道歉。”玛丽笑着劝慰,“男人就是这样,个个轻重不分。”

    “好了,德纳姆,快为我们的性别说句话呀,”克拉克顿先生语带戏谑,但与大多数男人一样,他讨厌被女性指责,与她们争辩时喜欢自称“鄙人”。不过,他希望与希尔伯里小姐聊聊文学,也就乐于让步了。

    “您不觉得奇怪吗,希尔伯里小姐,”他说,“法国诸多著名诗人里,没有一个能与您外祖父相媲美?我想一下,法国有谢尼埃、雨果和阿尔弗莱·德·缪塞——他们都非常出色,可是阿勒代斯的诗歌丰富多彩、清新可人……”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只好微笑着鞠躬离开。文学令人沉醉,可它终究不是工作。斯尔太太也站了起来,她在桌旁徘徊,发表对政府的批评。

    “假如我告诉你我对暗箱操作的了解,告诉你凭金钱能做成什么,你不会相信我的,德纳姆先生,你真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作为我父亲的女儿——他可是开拓者之一——我唯一的工作是,德纳姆先生,在他的墓碑上我给他刻上了《诗篇》,那关于播种者和种子的诗句……倘若他还在生,就能看到我们即将目睹……”但她随即想起辉煌的未来依赖于打字机的辛勤劳动,便匆匆回到安静的小房间,热情澎湃、心急意切地一阵敲打。

    玛丽立马聊起一个新话题,表明她知道莎莉迷迷糊糊,却不打算嘲笑她。

    “在我看来,如今的道德标准低得可怕,”她倒上第二杯茶,沉吟道,“在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当中尤其如此。她们不明白‘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那也正是问题的缘起,我们由此深陷困境。我昨天几乎发起了脾气,”她看着拉尔夫笑了笑,好像他知道她发脾气时的模样,接着说,“别人对我撒谎,我可要大发雷霆。你呢?”她问凯瑟琳。

    “但人人都会撒谎吧。”凯瑟琳边答边环顾房间寻找雨伞和包裹。玛丽和拉尔夫交谈的方式很是亲密,使得她急欲离开。玛丽则想让凯瑟琳留下来——至少表面如此,好坚定自己不要爱上拉尔夫的决心。

    拉尔夫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桌面,暗自决定若然希尔伯里小姐离开,他会随她一同离去。

    “我可不撒谎,我看拉尔夫也不会。你撒谎吗,拉尔夫?”

    凯瑟琳笑了起来,玛丽认为自己没说什么引她发笑。那她在笑什么?大概是在笑他们吧。凯瑟琳站起来四处走动,翻看各种报纸,又看看橱柜和各种办公机械,似乎纯粹出于顽皮作乐,玛丽直直盯着她,仿佛她是只身披霓裳羽衣、调皮任性的小鸟,毫无预警便忽地叼走枝丫上最红润的樱桃。拉尔夫的目光游移在玛丽与凯瑟琳身上,暗忖再没有比她俩更不相像的女子了,随即也站起身来,向玛丽点头致意。凯瑟琳道过再见,拉尔夫为她开门,跟着她走了。

    玛丽一动不动,无意阻止他俩离开。他们关上门后一会儿,她仍凝视着大门,看似相当迷惑;可短暂犹豫过后,她还是放下杯子,开始清洁茶具。

    其实,拉尔夫经历好一番思索方采取行动,并非如表面般心血来潮。他思虑,假若错过与凯瑟琳谈话的机会,独自一人时将不免面对自身暴怒的灵魂,要求他解释因何总是胆小懦弱、优柔寡断。总体来说,一时的尴尬比浪费一整晚寻找借口,为着不愿放弃的执念反复构建无法实现的情景,要好得多。自从他拜访希尔伯里一家,他便对凯瑟琳魂牵梦萦。孤独安坐时,她的幻象盈盈前来,按照他心之所愿与他对话。每天夜里他从办公室步行回家,踏过路灯点缀的大街时脑海里涌现各种扬眉吐气的场景,其中俱有凯瑟琳陪伴在旁。与活生生的凯瑟琳相处片刻,要么会给予想象以新鲜力量——所有曾任意做梦的人都知道此需要须不时满足——要么会使想象化于真实,不复存在,对于做梦者而言,也不失为可喜的改变。一直以来,拉尔夫都清楚明了凯瑟琳的实体与他幻梦中的凯瑟琳不尽相同,相遇时却仍为她与幻想中的形象毫不相干而困惑不解。

    走到街上,凯瑟琳发现德纳姆先生也在身旁,感到甚是惊讶,也许还有些许气恼。她何尝不会遐想联翩,而今晚各种朦胧梦幻的想象极需独处时光。如若她任性而为,大可飞快走过托特纳姆法院路,跳上出租车赶紧回家。她在办事处里看见的场景就像是一个梦。在那办公室里,她将斯尔太太、玛丽·达切特和克拉克顿先生比作是魔法塔上被施了魔咒的人,蜘蛛网环绕房间每一角落,四处都有巫师的法宝。比起正常世界,办公室多么冷漠虚幻!满屋子都是数不清的打字机,那三人喃喃念着咒语炮制着药剂,将纤细的蜘蛛网扔向生活的洪流,散落到窗外的街道上。

    或许她也意识到这幻想过于夸张,自然不愿与拉尔夫分享。她猜,对他来说,玛丽·达切特在打字机上敲着写给内阁部长们的传单,代表了一切真实有趣的事物。走在拥挤的街道上,看着街上一排排的路灯、亮堂堂的窗户、穿梭的人群,她将他俩从脑海中逐出。眼前的场景让她心情愉快,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同伴。她走得飞快,迎面而来的人群使她和拉尔夫头晕目眩。两人的身体相距甚远,但她几乎不自觉地履行起同伴的责任。

    “玛丽·达切特可真能干……她是负责人吧,我猜?”

    “是的。其他人帮不上忙……她是否改变了您的信念?”

    “哦,不,我本来就支持她们的事业。”

    “她没有说服您为他们工作吧?”

    “噢,天哪,不,我可帮不上忙。”

    两人沿着托特纳姆法院路一路走着,拉尔夫感到像是在呼呼寒风中与高耸的白杨树对话一般。

    “要不我们坐公共汽车吧?”他建议。

    凯瑟琳默许了,他们上了车,发现只有他俩在车上。

    “您是去哪个方向呢?”凯瑟琳问,汽车开始移动,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我要去圣殿教堂。”拉尔夫回答,一时冲动随便讲了个目的地。两人坐下,公车行进,他察觉她有变化。她悲伤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林荫道,丝毫没有留意他。微风拂在他们脸上,差点儿刮走了她的帽子,她拿出一个别针固定好帽子——这小动作使得她更平易近人。啊,要是她的帽子真吹走了,使得她披头散发,从他手上接过刚捡起的帽子,那该多好!

    “这就像威尼斯。”她抬起手指指窗外解释,“我指那些机动车辆,它们车灯闪烁,开得飞快。”

    “我从没见过威尼斯,”他答,“我将威尼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留待晚年。”

    “还有些什么呢?”她问。

    “威尼斯、印度,大概还有但丁。”

    她笑了。

    “现在就考虑晚年!如果您有机会,会执意不去威尼斯吗?”

    他没有回答,怀疑是否该一诉衷肠。他尚未想好,话语已流淌而出:

    “我从小就计划生活,以延长其期限。您瞧,我总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也是!”凯瑟琳惊叫,“但是,”她问,“为什么您定会错过些什么呢?”

    “为什么?一方面因为我穷。”拉尔夫答。“而您,我猜您每天都可以有威尼斯、印度和但丁。”

    一时间她没有作答,可没戴手套的手握着前方的扶手,脑海里思绪纷飞,其中一个想法是,这陌生的年轻人读“但丁”时,发音与她通常听到的一样,此外,她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对生活的观感与她的极为相似。倘若她对他有更深了解,说不定会对他颇感兴趣。之前她一直把他归类为永远不想了解的人,这么一想她便沉默不语,匆匆忆起在文物室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给半数印象锁上门闩,如同找到适合的句子后,便将原本表达不佳的文字抛诸脑后。

    “但要知道,我有‘求之而得的能力’,这并不能改变我‘求之不得的事实’。”她理不清头绪,略带迷惑地问,“例如我怎么能去印度?而且……”她的自白缘起冲动,又遽然停止。这时售票员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拉尔夫等着她往下说,可她一言不发。

    “我有话劳烦您向令尊传达。”他说,“也许您可以代为转告,或者我前来拜访。”

    “好的,敬请光临。”凯瑟琳应答。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不能去印度。”拉尔夫眼看她要起身离去,便欲继续方才的话题。

    可她还是赶紧起身,用一贯的决断说了再见便迅速离去。拉尔夫低头一看,她站在人行道边上,宛然一个警觉威严的身影,她等着过马路,果敢迅速地走到路的另一边。这姿势、这动作自然会成为幻梦想象的一部分,但此时此刻,活生生的凯瑟琳彻底击溃了她的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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