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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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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没能坚持观察或是得出任何结论。由于在海上有些情况注定会发生,他们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众人还在用下午茶时,脚下的地板再次上下涌动了起来,那汩汩的声音低沉极了。到了晚餐时分,船似乎开始绷紧低吼,像是被落下的一束鞭子抽打着。之前的船还是一匹依仗着后肢力量轻松拖行的宽背役马,现在却成了田野中的一匹小马驹。餐刀滑脱了餐盘,正在用餐的达洛维夫人看见滚来滚去的土豆,脸色顿时煞白。当然啦,爱惜自己财产的威洛比赞颂起了他大船的品质,还引述了专家与贵宾对它的评价。尽管如此,晚饭还是吃得不舒坦。一见男人们都走了后,克拉丽莎表示自己最好还是卧床休息,她带着勇敢的微笑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风暴席卷了他们,就算再体面也忽视不了它。达洛维夫人待在房间里。理查德直面三顿饭,英勇地咽下每一餐。可到了第三顿,他盯着油里泡得亮晶晶的芦笋,还是投降了。

    “那东西把我击溃了。”他退却道。

    “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了。”佩珀先生环视着餐桌说道。可是没有一个人搭他的腔,整顿饭在沉默中用完了。

    第二天他们碰上头了————然而却是像叶子一般在空中飞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晕船,可是狂风把他们急急地推进了屋内,又凶猛地赶到楼下。他们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打着照面,在桌子上对吼。他们穿上厚厚的皮草大衣,海伦头上的大方巾就没见她摘下来过。为了舒适起见,他们撤回了自己的船舱,紧紧地挤成一团,任凭大船颠簸晃荡。他们感觉自己就如同一麻袋土豆被装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激烈晦暗的骚动。两日来,他们从陈旧的情绪中抽身,休息得特别好。蕾切尔刚好有足够的意识把自己想象成一头在冰雹天里屹立于荒野之巅的驴,它的皮毛被吹出了褶皱;随她又变成了一株枯萎的树,不住地被又咸又湿的大西洋冰雹击退。

    另一头,海伦跌跌撞撞地来到达洛维夫人房前,敲了敲门。可狂风肆虐,门都被吹得砰砰响,屋里听不见,她便直接进去了。

    房里果然有几个脸盆。达洛维夫人半躺在一只枕头上,没有睁眼。一会儿她嘟囔着:“噢,迪克,是你吗?”

    海伦惊呼一声————因为她被甩到了盥洗台上————“你还好吧?”

    克拉丽莎睁开一只眼。模样瞧上去异常慵懒憔悴。“糟透了!”她喘息着,嘴唇内圈都发白了。

    海伦将双脚打开站定,费力地把香槟倒进一只装着牙刷的平底玻璃杯里。

    “香槟。”她说。

    “里头有支牙刷呢。”克拉丽莎嘟囔着,又露出微笑,那有可能是她扭曲了的流泪表情。她喝下去了。

    “恶心。”她冲着脸盆低语道。残留的情绪依然像月光似的挂在她的脸上。

    “还想再来点吗?”海伦叫道。克拉丽莎又一次说不出话了。狂风令船战栗起来。达洛维夫人惨白的痛苦表情与起伏的波涛交织到一起。帘子翻腾起来,灰色的光亮掠过了她。在风暴大作的间歇,海伦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拍了拍枕头,拉直了被褥,还让清冷的空气舒缓滚烫的鼻头和额头。

    “你真好!”克拉丽莎喘着气说,“这儿一塌糊涂!”

    她试图为地上乱丢的白色内衣道歉。她睁开一只眼睛的那一瞬间,发现房间变整洁了。

    “真好。”她喘着气说。

    海伦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对达洛维夫人有种喜爱之情。她禁不住地倾慕克拉丽莎的精神与欲念,哪怕饱受晕船之苦也要为克拉丽莎清扫房间。而她的衬裙却提到了膝盖上面。

    风暴突然放缓了它的肆虐。就在用下午茶的时候,预料之中爆发的狂风在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并渐渐消失了。船没有像往常一样颠簸,而是稳稳地前进起来。那种起起伏伏、时而轰鸣时而安静的单调节奏停了下来。席上的每一个人再度振作,感觉身体也似乎松弛下来了。绷紧的弦放松了,人类的情感慢慢冒出了头,就如同隧道尽头露出了光亮。

    “跟我上去转一圈。”里德利向蕾切尔叫道。

    “蠢货!”海伦大叫,不过他们还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楼梯。风灌了上来,瞬间撩起了他们的兴致,因为在骚动的灰暗边缘还有一点隐约的金黄。世界突然间化为了实体,它们不再是在虚无中飞扬的原子,人们已然乘着宏伟的船航行在大海的脊背之上。放逐了狂风与空间,世界像浴缸里的一只苹果那样漂浮着,人们曾经漂泊的神智再度与过去的信仰联结到一起。

    他们东倒西歪地在船上晃了两圈,灌了不少狂风后,看见了一名水手,他脸上闪烁着一片灿烂的金黄。他们张望着,看见了一轮黄色的太阳;下一分钟它就被穿梭的流云遮住了,之后彻底消失不见。到了翌日吃早饭的时候,晴空万里,波涛虽然起伏剧烈,海水却是一片湛蓝。在见识过鬼魅盘桓的地狱奇景后,人们兴奋异常,开启了被茶壶与面包环绕的生活。

    理查德与克拉丽莎依然是混混沌沌的。她并不打算坐起来。她丈夫站在她脚边,注视着自己的马甲和裤子,他摇了摇头,随后两人又躺下了。他的脑海依然像舞台上的大海那样起起伏伏。到了四点钟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阳光照射在红色的厚绒窗帘和灰色的花呢裤子上,形成了一个分明的角度。外面的寻常世界溜进了他的脑海,当他穿戴齐整后又是一位英国绅士了。

    他站在妻子身边。她抓住他大衣上的翻领将他拉近自己亲吻了他,还紧紧地抱了他很久。

    “出去透口气吧,迪克,”她说,“你看上去累极了��你真好闻!��还有,对那个女人要有礼貌。她待我很好。”

    随后达洛维夫人将枕头翻了个个儿,露出阴凉的一面,她没精打采,却依然坚不可摧。

    理查德看到海伦正隔着两碟鸡蛋糕和光滑的面包黄油同自己的姐夫讲话。

    “你脸色看上去差极了!”她见了他高声道,“过来用点茶吧。”

    他注意到那双摆弄杯盏的手十分美丽。

    “我听说你待我妻子特别好,”他说,“她那时感觉糟透了。你走进房里还喂了她香槟。你自己还好吗?”

    “我吗?噢,我二十多年没晕过————船了,我是说。”

    “我总会说康复期分为三个阶段,”威洛比精神抖擞地插进了话,“牛奶阶段,面包黄油阶段,再就是烤牛肉阶段。我得说你正处在面包黄油阶段。”他把盘子递给了理查德。

    “现在,我建议该来上一顿丰盛的下午茶,之后再去甲板上轻松地散个步;等到了吃晚餐的时候,你就会吵着要吃牛肉了,嗯?”他打招呼说自己事务缠身,便大笑着离开了。

    “这家伙真是棒极了!”理查德说,“总是对事物怀抱热忱。”

    “是呀,”海伦说,“他总是这样。”

    “他的事业相当伟大,”理查德继续说,“这项生意不会因为船只而停止,我得说。我们要能在国会碰见他,唉,我说的不对。他就是我们国会想要的那种人————干过大事的人。”

    可海伦对她的姐夫并没多大的兴趣。

    “我想你现在头还疼着吧?”她问道,倒了杯新茶。

    “是啊,没错,”理查德说,“发现人在这世上其实是被自己的身体掌控着的,真是丢脸。你知道吗,如果没有炉子上的那壶热茶,我根本没法工作。我多半不怎么喝茶,但我觉得要是在我想喝的时候必须得有茶才行。”

    “这样对你很不好。”海伦说。

    “这折损人的寿命,可我恐怕得说,安布罗斯太太,我们政治家必须要在最开始就下定决心。我们要么把蜡烛的两头都点着,不辞辛劳地苦干,要么————”

    “你这是自掘坟墓!”海伦响亮地说道。

    “我们无法强求你能认真地看待我们,安布罗斯太太,”他反驳道,“我能问问你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吗?阅读————哲学?(他看见了那本黑皮书。)玄学和垂钓!”他高声道,“要是让我重新活过,我相信自己会一门心思地扑在其中一项上面。”他翻起了书页。

    “‘于是,善,难以描述,’”他大声地读了出来,“一想到还有这东西真是开心!‘据我所知,只有一位伦理作家,亨利 ·西奇威克,他本人清楚地意识到,并陈述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些我们年轻时谈论的东西。我还记得我和达菲————如今的印度大臣————争论到凌晨五点,我们绕着回廊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我们意识到上床睡觉也太晚了,便一起骑车兜风去了。至于我们到底得出什么了结论————那就是另一桩故事了。无论如何,那次争论才是重点。这类事情在人生中显得格外出彩,因为没有事情比它更鲜活了。正是哲学家们,正是学者们,才是传递火炬的人,他们守护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光芒。当政治家的还不至于瞎成那样,安布罗斯太太。”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海伦说,“不过你记不记得你妻子是否要加砂糖呢?”

    她端起托盘走向了达洛维夫人。

    理查德拧起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挣扎着爬上了甲板。他在昏暗房间中变得苍白柔软的躯干在清新的空气中打了个激灵。他毫不怀疑自己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站直身子任凭狂风的击打,眼中充满了骄傲。他微微压低了头,向角落急转而去,向上迈出大步,并直面暴风。他撞上了一个人。一时间,他看不见自己撞到了谁。“对不起。”“对不起。”是蕾切尔在道歉。他俩都笑了,风刮得太猛说不了话。她上前打开自己的房门,迈入宁静的空间。他们站在狂风的漩涡中;纸张盘旋纷飞,房门猛地关上,他们一路蹒跚,大笑着跌坐进了椅子里。理查德坐在了巴赫上面。

    “哎呀!多么厉害的暴风雨!”他大叫道。

    “真棒,不是吗?”蕾切尔说。这番挣扎与狂风定然是给予了她所缺乏的决心。她的双颊通红,头发散落。

    “噢,真有趣!”他叫道,“我坐在什么上面了?这是你的房间吗?真漂亮!”“坐这吧————就坐这。”她坚持道。柯珀又一次滑下来了。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理查德说,“像是好久没见了。《柯珀书信》?……��巴赫?��……《呼啸山庄》……��你就是在这里对着世界沉思,随后走出房门,向可怜的政治家们提问?在晕船的间隙时,关于我们的谈话,我思考了很久。我得让你知道,是你令我思考。”

    “我令你思考!可是为什么呀?”

    “我们就是孤独的冰山啊,温雷丝小姐!我们能交流的实在太少了!我有许多事情想要告诉你————为了听听你的看法。你读过伯克吗?”

    “伯克?”她重复道,“谁是伯克?”

    “没有吗?好吧,我得记下来,好寄一本给你。就《法国大革命的演讲————美国的叛乱》吧,我想,这本怎么样?”他笔记本上记下了几笔,“你之后必须写信来,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的。这种沉默寡言、这种孤寂,却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现在跟我说说你自己吧。你的兴趣爱好?日常消遣?我猜你是一个兴趣丰富的人。你一定是!上帝啊!我想到我们生活的年代,有它的机遇和可能性,有那么多事要去做,要去享受————为什么我们只能有一条命而不是十条呢?那说说你自己吧!”

    “你看,我是个女人。”蕾切尔说。

    “我知道————我知道。”理查德说,头向后一拗,手指揉搓着眼睛。

    “当个女人真是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简短地说,“整个世界都在她的面前。千真万确,温雷丝小 姐。你拥有不可估量的力量————不论好坏。你不能做————”

    他突然不说了。

    “什么?”蕾切尔问。

    “你有美貌。”他说。船突然一倾。蕾切尔微微地向前倒。理查德捉住了她的手臂,亲吻了她。他紧紧地将她搂住,吻得是那样深情,让她感觉他坚硬的身体和粗糙的脸颊都要印刻在她的身上了。她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心脏猛烈地跳动,每跳一次眼前都浮现出黑色的波浪。他双手捂住额头。

    “你诱惑了我。”他说。他声音中透着骇人的语调,惊恐得快要窒息了。两人都在打颤。蕾切尔站起身跑开了。她的脑袋冰冷,双膝颤抖,心绪上的刻骨之痛是如此深切,令她只能依靠剧烈跳动的心脏挪动步子。她倚靠在船的栏杆上,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因她的身体与神智逐渐发冷,寒意蔓延全身。远处,黑色、白色的小小海鸟漂浮在波浪间。它们在浪尖波谷优雅淡然地起伏着,看上去异常的疏离与冷漠。

    “你们很平静。”她说。她也平静下来了,同时却拥有了一阵怪异的狂喜。生活似乎拥有无限的可能,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她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汹涌的灰色海水。阳光细碎地洒在浪尖上,待到她再度感到寒意时,也彻底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某些美妙的事情已然发生。

    然而,在晚餐时,她不再感觉狂喜,只是觉得不适,就好像她与理查德一同看见了潜藏在寻常生活之下的某些东西,因此两人的目光都不与对方接触。曾有一次理查德的眼神不安地扫过了她,之后便再也没看她一眼。人们费力地挤出些陈词滥调,可是威洛比却兴致高昂。

    “给达洛维先生的牛肉!”他大叫,“来吧————散完步你就达到了牛肉阶段,达洛维!”

    充满阳刚气息的美妙故事围绕着布赖特与迪斯雷利以及联合政府逐渐展开,美妙的故事令餐桌上的人们显得渺小且平平无奇。晚餐过后,海伦与蕾切尔一同坐在摇晃的灯下。海伦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坏了,她再一次感觉到这女孩儿的行为有些异常。

    “你看上去累了。你累吗?”她问。

    “不累,”蕾切尔说,“噢,是的,我想我累了。”

    海伦建议她上床休息,她便走开了,不再去看理查德。她一定是累极了,因为她很快就入睡了,并没有做梦。但睡了一两个小时后,她又做起了梦。她梦见自己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走着,它变得愈来愈窄,以至于她能摸到两边潮湿的砖墙。最后隧道敞开了,成了一座带穹顶的地窖。她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不管她转向哪都会碰到砖墙。和她在一块儿的只有一个矮小的畸形男人,他长着长指甲蹲在地上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他满脸麻子,长了一张动物的脸。他身后的墙渗出的湿气聚积成了水滴,从上面滑落。她冰冷得像个死人,静静地躺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整个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才将这痛苦打破,“噢!”的一声醒来了。

    光线为她照亮了她熟悉的东西:她的衣物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了,闪着白色光泽的水壶。可是恐惧并没有即刻消逝,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追逐,便起身将房门牢牢锁住。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呜咽,一双眼睛渴望着她。整整一夜,野蛮的男人们袭击了这艘船;他们拖着脚沿着走廊一路扭打着,在她门前停下细细嗅闻。她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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