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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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沼地边,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 [1] 的猎人们用树枝搭建的狩猎处,忽然好像听见有卡车驶来。开始它距离我们很远,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这时它停了下来,我们都希望那仅仅是风声。然而它又响起并且慢慢靠近,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折磨着我们的耳朵,紧挨着我们身后驶过,继续前进。两个追猎手中爱表演的那一个站了起来。

    “完了。”他抱怨道。

    我把手放到嘴上,示意他蹲下,不要出声。

    “这下完了。”他摊开双臂又说。我一向不喜欢他,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等等看吧。”我轻声说。姆克拉摇摇头。我看着他黑黑的光头,他把脸微侧过去,我看到了他嘴角两边留着的稀疏的中国式胡须。

    “没用的。”他用斯瓦西里语说。

    “再等一会儿吧。”我对他说。姆克拉又低下了头,这样不会暴露在枯树枝做的掩体之外。我们坐在原地,隐藏在树枝掩盖的土坑中。后来天色暗下来,我已看不清来复枪上的准星,可仍没见到动物出现。那个爱表演的追猎手不耐烦了,坐立不安。

    在白昼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前不久,他低声对姆克拉说,天太黑,没法开枪了。

    “你住口,”姆克拉说,“就算你看不见猎物了,主人也能开枪。”

    另一个追猎者,受过教育的那个,用一小根尖尖的树枝在腿部乌黑的皮肤上画出自己的名字,阿布杜拉,再次显示出他是受过教育的。我看着他,没有表示任何赞赏。姆克拉则毫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阿布杜拉将腿上的名字抹掉了。

    后来,我借着余晖最后一次瞄准,发现尽管把准星调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什么也看不清。

    姆克拉仍在观察。

    “看不见了。”我叹息道。

    “是啊,”他用斯瓦西里语应道,“回营地吗?”

    “嗯。”

    我们站起来,走出狩猎处,踩着沙土,在参差杂乱的树枝间摸索着穿越树林,回到大路。汽车停在一英里外的地方。我们顺着路边走到车旁,司机卡姆打开了车灯。

    那辆卡车坏了我们的事儿。那天下午我们将车远远地停在大路上,小心翼翼地向盐沼地进发。尽管前一天下过点雨,但还不足以淹没盐沼地。这片盐沼地其实就是一块林间空地,泥土下陷形成一个个深深的泥塘,动物们为获得盐分到这里舔食土壤,使边缘凹陷形成了槽。除了许多小捻 [2] 刚踩出来的脚印之外,我们还看到前一天晚上四头大捻在盐沼地留下的长串的心形脚印。从脚印和含草的粪便堆来看,还有一头犀牛每晚都到这里来。狩猎处就建在距离盐沼地一箭之遥的地方。我们坐在半灰半土的坑里,身子后仰,双膝抬高,脑袋低下,透过枯树叶和细树枝向外观察。我曾看见一只较小的捻从灌木丛中出来,走到盐沼地所在的空地的边缘,站在那里。它脖子粗壮,皮毛灰色,螺旋形的双角映衬着太阳,非常漂亮。我瞄准它的胸脯,却又不忍开枪,生怕惊动傍晚肯定会出现的大捻。但是在我们听到卡车声以前,那大捻已经听到动静,逃进了树林。而其他正在向盐沼地进发的动物们,无论是在平地上的树丛里的,还是正穿过树林从小山上下来的,都在听到那爆炸似的哐嘡声后停了下来,止步不前。晚些时候,在夜色中,它们肯定还会再来,但那时就太晚了。

    所以,现在我们坐在车里沿着沙石路面行驶,车灯照到了栖在路旁沙地上的夜莺的眼睛。直到车身几乎擦到它们,鸟儿们才略带惊慌地飞起来。汽车驶过旅行者们的篝火堆。这些旅行者们白天顺着大路西行,将我们前方的贫瘠之地抛到身后。我坐在车里,枪托靠在脚上,枪管倚在左臂弯里,一瓶威士忌夹在双膝间。我将酒倒进一只锡杯里,在黑暗中把锡杯递给后面的姆克拉,让他从水壶里往里兑点水。我喝着酒,今天的第一杯,也是到这儿后最好的一杯,我看着我们在黑夜中穿越的茂密的灌木丛,感受着夜晚的凉风,呼吸着非洲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整个人都陶醉了。

    一会儿,我们看见前方有一大堆火。当我们驶过时,我看清路旁停着一辆卡车。我叫卡姆停车,倒回去。等退回到火光照映处,我们看见一个身材矮小、长着罗圈腿的男人,头戴蒂罗尔帽 [3] ,身穿皮短裤和开襟衬衫,站在卡车前,卡车的引擎盖开着,四周围着一群土著人。

    “我们能帮什么忙吗?”我问他。

    “不能,”他回答,“除非你是机械师。这东西和我不投缘。所有的发动机都不喜欢我。”

    “你觉得会是发动机定时器的问题吗?之前你从我们旁边经过时,我似乎听到定时器的爆裂声。”

    “我想情况要糟得多。听上去问题很严重。”

    “如果你能到我们营地,我们倒是有一位机械师。”

    “有多远?”

    “大约二十英里吧。”

    “白天我倒是愿意试试。但现在我不敢再把这东西往前开了,它那声音吓死人。我找死啊,它不喜欢我。哼!我也不喜欢它。但是如果我死了,不会给它带来任何麻烦。”

    “想喝一杯吗?”我把酒瓶递过去,“我叫海明威。”

    “我叫康迪斯基。”他说着欠了欠身,“海明威这个姓我听说过。在哪儿呢?我在哪儿听到过呢?噢,对了,是个诗人。你知道诗人海明威吗?”

    “你在哪里读过他的诗?”

    “在《横断面》上。”

    “那就是我。”我十分高兴地说。《横断面》是本德国杂志。我的作品在美国没有市场的那几年,我曾为它写过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诗和一个长篇故事。

    “这真是神奇。”戴蒂罗尔帽的人大声说,“告诉我,你认为林格尔纳茨 [4] 怎样?”

    “他很棒。”

    “噢,你喜欢林格尔纳茨的诗。好的。那亨利希·曼 [5] 呢?”

    “他不行。”

    “你肯定?”

    “我只知道他的作品我没法读。”

    “他根本不行。我觉得我们有共同语言。你来这里干吗?”

    “打猎。”

    “不是为象牙吧,但愿。”

    “不是。是打捻。”

    “为什么要打捻呢?你,一个有才华的人,一个诗人,居然打捻。”

    “还没有打到呢,”我反驳道,“但是我们已经艰苦地追猎它们十天了。要不是你的卡车,今晚我们本可以猎到一只的。”

    “这倒霉的卡车。你应该追猎一年。到那时想必什么都猎到过了,但也是你该为此感到后悔的时候了。只猎杀一种动物是无稽之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喜欢。”

    “如果你喜欢,我当然无话可说。那能告诉我你对里尔克 [6] 的真实看法吗?”

    “我只读过他的一部作品。”

    “哪一部?”

    “《旗手》。”

    “你喜欢吗?”

    “喜欢。”

    “我没耐心读它。比较势利。我喜欢瓦莱里 [7] 。我欣赏他作品的内容,尽管其中也不乏势利气息。还好,至少你没有猎杀过大象。”

    “我会杀一头够大的。”

    “多大?”

    “七十磅。也许稍小一点 [8] 。”

    “看来我们对有些事情的看法不一致。但很高兴遇见伟大的老派杂志《横断面》的一位作者。给我说说,乔伊斯 [9] 是怎样的人?我买不起他的书。辛克莱·刘易斯 [10] 不值一提。我买过他的书。不。不。明天再告诉我吧。你不介意我就在你附近安营吧?你和朋友一起来的?你雇了个白人猎手?”

    “和我妻子一起来的。我们会很高兴的。是的,雇了白人猎手。”

    “为什么那猎手不和你一起出来呢?”

    “他认为我一个人能打到捻。”

    “最好不要猎杀它们。那猎手是哪里人?英国?”

    “是的。”

    “血腥的英国佬。”

    “不。他很善良。你会喜欢他的。”

    “你得走了。我不能耽误你。也许明天我会去找你。我们能相遇真是件稀罕事儿。”

    “好吧,”我说,“明天让人来看看你的车。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晚安,”他说,“旅途愉快!”

    “晚安。”我说。我们上路了,我看见他朝火堆走去,一边向土著人挥着胳膊。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跟二十个内陆的土著人在一起,也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回想起来,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事,在我生长的地方,这样做是不礼貌的。但是在这里我们已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其他白人了,从离开巴巴提 [11] 一路向南就没有见过。后来,在这条通常只能遇到逃离贫瘠土地的土著人,和偶尔遇到印度商人的路上,竟能遇见一个白人,一个看起来像漫画里身穿蒂罗尔服装的本奇利 [12] 的人。他知道你的姓氏,称你为诗人,读过《横断面》杂志,是乔姆·林格尔纳茨的崇拜者,还想要和你谈论里尔克,这才真是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就在这时,车灯照出前方路上三个高高的圆锥形的东西,冒着烟,使我停下了这番胡思乱想。我示意卡姆停车,踩下刹车后,我们向前滑行,直到那三堆东西面前才停下。它们有两三英尺高,我摸摸其中一个,很热乎。

    “大象。”莫卡拉用斯瓦西里语说。

    这是刚从路上横穿过去的大象留下的粪便,在寒冷的夜晚可以看到它们冒着热气。很快我们就回到了营地。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我们就起床去另一片盐沼地。我们穿过树林向那里靠近,看见一头公捻正在那里舔盐。它发出大叫声,像狗的叫声一样,但音调更高,尖锐嘶哑。然后它离开那里,最初没有任何声响。当它走远进入灌木林后,我们听到哗哗的声音,但再看不到它的身影。这片盐沼地无法靠近。空旷的地面四周长满了树,这样倒好像猎物埋伏在狩猎处,而我们得穿过空地接近它们。唯一可能的方法是一个人独自匍匐前行。然而,除非在二十码距离以内,否则不可能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木做任何近距离的射杀。当然,一旦进入屏障似的树丛,就如同进入掩体,占据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因为任何来这里舔盐的动物都不得不走到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空旷处,距离我们不到二十五码。然而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也没有看到任何猎物。我们用双脚仔细将地面上的尘土抹平,以便再来时可以看到所有新的痕迹。然后我们走了两英里回到大路上。由于受到追捕,猎物们已经学聪明了,只有晚上才来,天不亮就离开。那天早上有一头公捻留了下来,但我们吓跑了它,现在再要捕猎到动物就更困难了。

    这是我们追猎大捻的第十天,可我没有见到过一头成熟的公捻。最多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因为雨季正从罗德西亚 [13] 一天天北移。除非我们打算在这里待过雨季,否则就必须在它来临之前离开赶到汉德尼 [14] 。我们把安全离开的最后期限定在了二月十七日。现在,每天早晨低沉多云的天空总要推迟一小时或更长时间才能变得晴朗,你能感觉到雨季的来临。它稳步向北移动,就像你能在地图上看到它的行踪一样。

    令人愉快的是,追猎一头你长期以来一直渴望得到的猎物,虽然每天总是被它算计、中它圈套,以失败告终,但是你坚持追猎,并且每次出猎时都告诉自己,迟早有一天你会时来运转,捕猎到它。但令人不愉快的是,你有个时限,到时间必须猎到你想要的捻,否则也许永远得不到,甚至见都见不着了。打猎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太像过去那些小伙子,被送到巴黎学习两年,在此期间要成为作家或画家。两年后如果没有做到,他们可以回家,到父亲的公司上班。打猎的精髓在于,只要有猎物,你就得坚持追猎;就像绘画,只要你有颜料和画布,就得画下去;就像写作,只要你活着,有纸笔和墨水或者任何可用来写作的工具,有你感兴趣的素材,你就得写下去,否则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你就真是个傻瓜了。但是,这会儿我们受时间、季节、经费短缺的限制,必须用少于正常使用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事情,其实每天无论能否打到猎物都该感到非常有趣儿,然而我们却过着紧张混乱的生活。所以,那天天亮前两小时就起床出发,中午回到营地,想到只剩下三天时间了,我开始紧张起来,而在用餐帐篷外的餐桌旁,穿着蒂罗尔短裤的康迪斯基正说个没完。我完全把他给忘了。

    “嗨,嗨,”他招呼我,“没收获?没结果?捻在哪儿呢?”

    “它叫了声,跑掉了。”我说,“嗨,姑娘 [15] 。”

    她笑了。她也着急。从天亮开始他们俩就等着枪声响起,一直在仔细听着,就连客人来了也在听;写信时听着,看书时听着,康迪斯基过来和他们交谈时也听着。

    “你没向它开枪?”

    “没有,没看见它。”我看见老爹 [16] 也很着急,还有点紧张。显然,他们已经谈了很多。

    “来杯啤酒,上校。”他对我说。

    “我们吓跑了一头。”我汇报,“没机会开枪。那里脚印太多,后来没别的猎物来过。四周刮着风。问问那些土著人吧。”

    “我刚才还在跟菲利普上校说呢。”康迪斯基说着挪了一下皮短裤包着的臀部,把一条结实的、毛茸茸的光小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你们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得知道雨季就要来了。如果雨季来临,这儿往前十二英里的一段路你们是走不出去的。不可能走出去。”

    “他一直这样对我说,”老爹说,“顺便告诉你,我是准尉,我们用军衔作绰号。如果你真是上尉,可别见怪。”然后他对我说,“这该死的盐沼地。如果你不理会它们,肯定会打到一头的。”

    “它们把事情搞砸了。”我表示同意,“你一直深信我们迟早能在盐沼地猎杀到一头捻。”

    “那把小山也搜一遍吧。”

    “我会的,老爹。”

    “猎杀捻究竟有何意义?”康迪斯基问道,“你们不必这样认真。没关系的。不出一年你们就能猎杀二十头。”

    “不过这话最好不要对动物保护部门说。”老爹说。

    “你误会了,”康迪斯基说,“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一年里能捕杀二十头。当然没有人希望这样。”

    “确实如此。”老爹说,“如果他生活在产捻的地区,就能做到。在这个灌木丛生的地区,捻是羚类中最普通的大型动物。只是你想猎杀它们时却往往看不到。”

    “我不杀生,你们应该知道。”康迪斯基对我们说,“为什么你们不对土著人更感兴趣呢?”

    “我们是感兴趣的。”我的妻子向他保证。

    “他们真的很有意思。听我说……”康迪斯基开始对她说开了。

    “糟糕的是,”我对老爹说,“我在山里时,相信那些畜生就在山下的盐沼地里。母捻在山里,但我不信公捻那时候跟它们在一起。傍晚时分你到了盐沼地,那里有脚印。它们确实到过这该死的盐沼地。我想它们随时都可能来。”

    “也许吧。”

    “我相信我们在那儿遇到的是另一种公捻。它们也许每隔几天才到盐沼地来一次。因为卡尔开枪打过一头,其他的捻肯定受过惊吓。如果他当时干净利落地打死它,而不是在这该死的山野里追赶它就好了。主啊,但愿卡尔能干净利落地干掉所有猎物,这样别的动物就还会来。我们只需要静候它们出现就行了。当然,它们不会都知道射杀的事儿。可是卡尔已把这儿的动物都吓掉魂了。”

    “卡尔兴奋极了,”老爹说,“但他是个好小伙。你知道的,他射那头豹子的那枪可真漂亮。你不能指望比那更利落的捕杀了。就让那事儿过去吧。”

    “当然。我没有真的责怪他的意思。”

    “在狩猎处待一天感觉怎样?”

    “那该死的风打起了旋,把我们的气味吹向四面八方。躲在那里,气味四散,有什么用啊。那该死的风停下就好了。今天阿布杜拉带了个盛灰的罐子。”

    “我看见他带着出发的。”

    “我们潜进盐沼地时一点风都没有,光线也适合开枪。他一路上用灰测试风向。我跟着阿布杜拉悄悄前进,把其他人甩在身后。我穿着绉布底的靴子,沙土地松软得像棉花一样。那公捻在五十码开外就被吓跑了。”

    “你看见耳朵了吗?”

    “我看见耳朵了吗?如果我看见它的耳朵,剥皮工就能拿它开刀了。”

    “这群畜生。”老爹说,“我讨厌在盐沼地打猎。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精明。问题是你正好在最能体现它们精明的地方对付它们。自从有了盐沼地,它们就一直在那儿遭到猎杀。”

    “这样才有乐趣呀,”我说,“这事儿我做一个月都高兴。我喜欢安静地狩猎。不用出汗,没风险。守在那里,捉些苍蝇喂给沙土里的蚁狮。我喜欢这样。但时间怎么办?”

    “问题就在这里。时间。”

    “所以嘛,”康迪斯基正在对我妻子说,“这才是你们应该去看看的。大恩格麦鼓 [17] 。盛大的土著人舞蹈节。货真价实的。”

    “听着,”我对老爹说,“另一块盐沼地,昨晚我去过的那块,除了离那该死的大路太近,绝对是个狩猎的好地方。”

    “追猎手们说那里只是小捻的领地。而且太远了,来回有八十里呢。”

    “这我知道。但是那里有四只大公捻的脚印。错不了的。昨晚要不是那该死的卡车,我们肯定捕杀到了。今晚去守在那里怎样?这样我就有一整晚和一个清晨的时间,也好让这块盐沼地休息一下。那儿还有一头大犀牛,不是吗?反正脚印很大。”

    “好,”老爹说,“把那头犀牛也杀了。”除了我们追猎的,他讨厌捕杀别的任何猎物。不喜欢捎带着的捕杀,不喜欢锦上添花的捕杀,不喜欢为了捕杀而捕杀。他认为只有当你猎杀的渴望大过放弃猎杀的愿望时,只有当你的捕杀足以使你成为同行中的翘楚时,才可以去捕杀。所以我明白他提议捕杀犀牛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除非它很棒,否则我不会杀它。”我发誓。

    “把那畜生杀了。”老爹顺水推舟地说。

    “好嘞,老爹。”我说。

    “杀死它,”老爹说,“你会享受到独自猎杀的过程。如果你不想要牛角,可以把它卖掉,你的许可证上还有一个名额。”

    “原来如此,”康迪斯基说,“你们计划好了一次行动?你们已决定怎么智取这些可怜的动物啦?”

    “是的。”我回答,“卡车怎样了?”

    “那车报废了,”这奥地利人说,“在某种意义上我倒高兴了。它太有象征性,总让我想起shamba。现在一切都没了,倒也简单多了。”

    “什么是shamba?”我妻子P.O.M. [18] 问,“这几个月我常听到这个词。我不敢问这些大家都用的词。”

    “农场。”他说,“除了那辆卡车什么也没了。我用卡车给一个印度人的农场拉劳动力。那是个非常有钱的印度人,种植剑麻。我给他当经理。印度人能靠剑麻农场赚钱。”

    “利用任何东西赚钱。”老爹说。

    “是的。我们破产了,挨饿了,他却能赚钱。不过这个印度人真是聪明。他重用我。我代表着欧洲人的组织能力。我来这儿组织招募土著人。这得花时间。给人留下好印象。我离家已经三个月了。组织工作有条不紊。你也能在一周内轻易完成这项工作,但那样不会留下好印象。”

    “你妻子呢?”我妻子问。

    “她在家等着,还有我女儿,那可是经理的家。”

    “她很爱你吧?”我妻子问。

    “肯定的,不然她早出走了。”

    “你女儿多大?”

    “今年十三岁。”

    “有个女儿一定很好。”(注:海明威与妻子波琳生育两个儿子)

    “你不知道有多好!她就像是第二个妻子。现在,我妻子了解我的思想和话语,了解我相信的一切,知道我能做什么,也知道我做不成什么,成不了什么样的人。我也了解我妻子————完全了解。但是现在总是有个你不了解的人,她也不了解你,对你们夫妻二人都是陌生人却莫名其妙地爱着你们。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人,属于你,又不属于你,这就使得交谈更加————怎么说呢,对了,就像是————你们怎么说来着————在这里陪伴着你————陪伴着你们俩————是的,就是这样————就像每天往食物上抹的亨氏番茄酱。”

    “这种说法妙极了。”我说。

    “我们有很多书。”他说,“现在买不起新书了,但我们始终能交谈。交流思想和谈话是非常有趣的。我们什么都谈,所有的事情。我们过着非常有趣的精神生活。早先在农场的时候,我们订有《横断面》。那使你有一种归属感,感觉自己是一群杰出人物中的一员。如果你希望见到什么人,他们就是你想见的人。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吧?你一定认识他们。”

    “只是部分,”我说,“有些在巴黎,有些在柏林。”

    我不想破坏这个人拥有的美好憧憬,所以没有详细谈论这些杰出人物。

    “他们真了不起。”我言不由衷地说。

    “我羡慕你认识他们。”他说,“告诉我,谁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

    “我丈夫。”我妻子回答。

    “不。我不要你从家族荣耀的角度回答。我是问谁真的最伟大?当然不是厄普顿·辛克莱 [19] ,不是辛克莱·刘易斯。谁是你们的托马斯·曼?谁是你们的瓦莱利?”

    “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家。”我说,“我们的好作家到一定的年龄总会出点问题。我可以解释,但说来话长,你会厌烦的。”

    “请仔细说说吧。”他坚持道,“这正是我想听的。这是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精神生活。这可不是猎杀捻。”

    “你还没听我说呢。”我说。

    “是啊,但我知道马上就能听到。你该多来点啤酒放松一下口风。”

    “已经松了。”我告诉他,“一直都太松了。但是你什么也没喝啊。”

    “是的,我从不喝酒。喝酒对脑子不好。没必要。但是告诉我吧,请告诉我。”

    “好吧。”我说,“在美国我们有技巧娴熟的作家,爱伦·坡 [20] 就是一个。他的作品技巧娴熟、结构巧妙,但是死板无趣。我们有善于修辞的作家,他们有幸从别人的记述和航海经历中发现东西,了解真实的事物是什么样,比如鲸鱼。而这些知识被包裹在修辞里,就像葡萄干被裹在布丁里一样。偶尔它单独在那儿,没有被放进布丁,那也很好。这是说梅尔维尔 [21] 。人们赞美这些作品,赞美它们的修辞,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将一个不存在的谜加了进去。”

    “是的,”他说,“我明白。正是脑力的运转,它运转的能力,产生了修辞。修辞是发电机擦出的蓝色火花。”

    “有时候是。而有时候它仅仅是蓝色火花,那么发电机驱动的是什么呢?”

    “说下去。”

    “我忘了。”

    “不,说下去。别装糊涂。”

    “你有没有过天不亮就起床……”

    “每个早晨都是,”他说,“说下去。”

    “好吧。美国还有一些人,他们像被流放的英国殖民者那样写作,他们由一个从来不属于他们的英格兰,来到一个他们正在创造中的新的英格兰。他们是优秀的人,有着独神论派 [22] 的谦逊、含蓄而卓越的智慧。他们是文人,是有着幽默感的贵格派教徒 [23] 。”

    “这些人是谁?”

    “爱默生 [24] 、霍桑 [25] 、惠蒂埃 [26] ,还有跟他们一伙的人。是我们早先的文豪们。他们不知道一位新生的优秀作家应该与他之前的文豪毫无相似之处。他可以从任何比他好的作品中剽窃,从任何非经典作品中剽窃。所有的文豪都是这样做的。有的作家只是生来帮别的作家完成一个句子。但是这个句子不能取自之前的经典作品或与之相似。这些人还都是君子,或希望成为君子。他们都很令人尊敬。他们不使用人们说话常用的字眼,不使用在语言中一直存活的词。你也不会认为他们有躯体。他们有头脑,是的。好用的、无趣的、整洁的头脑。这些全都十分乏味,我不愿说起,除非你问起我。”

    “继续说。”

    “那时有一位作家应该算是相当不错的。他叫梭罗 [27] 。我没办法给你介绍他的作品,因为我还没看过。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我没法看其他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除非他们的描写绝对准确而不带有文学色彩。自然主义作家应该独立写作,由别人把他们的发现联系起来。作家应该独立写作。他们应该只在作品完成之后见面,而且不能太频繁。否则他们就会变得像纽约的作家了。像瓶子里的蚯蚓,试图通过他们彼此的接触从瓶子里吸取知识和养分。瓶子的外形有时是艺术学,有时是经济学,有时是与经济相关的宗教学。但是一旦他们进入瓶子就待着不出来了。在瓶子外面,他们是孤独的。他们不愿孤独。他们害怕因自己的信仰而孤独,没有一个女人会深深地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深到能使他们在那个女人那儿消除孤独感,或者将自己的孤独感与她的孤独感融合起来,又或者跟她产生点什么,使其他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

    “那个梭罗怎样?”

    “你应该读读他的作品。也许我以后也会读。我以后几乎什么都能做。”

    “最好再来点啤酒,爸爸。 [28] ”

    “好的。”

    “那些好作家呢?”

    “好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 [29] 、斯蒂芬·克莱恩 [30] 和马克·吐温。这不是他们的排名顺序。好作家是没有排序的。”

    “马克·吐温是位幽默作家。另外两位我不了解。”

    “现代美国文学都来自马克·吐温著的一本名叫《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的书。如果你读这本书,读到黑孩子吉姆被从孩子们那里劫走时,你该停下。这是真正的结尾。后面的内容全是骗人的。不过它是我们最好的书。所有美国文学都来源于此。此前没有过文学。此后也没有过能与它媲美的作品。”

    “另外两位怎样?”

    “克莱恩写过两个精彩的故事。《海上扁舟》和《蓝色旅馆》。后一篇更好。”

    “后来他怎样了?”

    “他死了。事情很简单。他一开始就是垂死的状态。”

    “那么另外两个呢?”

    “他们俩都活到老年,但是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聪明一些。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你看,我们把我们的作家造就成了十足的怪物。”

    “我不懂。”

    “我们从很多方面毁了他们。首先在经济上,他们赚了钱。作家只该碰巧赚到钱,尽管好书最终总是能赚钱的。而当我们的作家赚了点钱,生活水平提高了之后,他们就被束缚住了。为保住他们的家业、妻儿等等,他们不得不写作,然而写出来的都是垃圾。这种垃圾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因为太仓促。因为他们无话可说或无素材可写但还是要写。因为他们有好胜心。一旦出卖了自己,他们就会为此辩护,你就会读到更多的垃圾。或者他们读了评论文章。如果他们完全相信那些认为他们伟大的评论,那么当评论认为他们是垃圾时,他们也必须相信。于是他们失去信心。如今我们有两位好作家就因为看了评论,失去信心而写不出东西。如果他们写的话,可能会写得很好,也可能不怎么好,还可能相当糟糕,但好的话就会被出版啊。但是他们看了评论,就认为必须写出杰作。就是评论家们说的他们曾写过的那种杰作。那些当然算不上杰作,只是相当不错的好作品。所以现在他们根本就没法写作了。评论家们使他们变得无能了。”

    “这些作家是谁啊?”

    “他们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而且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写了东西,也许变得惶恐不安,没有能力了。”

    “但是美国作家究竟是怎么了?明确说说。”

    “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期,无法对你谈论他们。不过现在什么事儿都有。在一定的年纪,男作家们都变成了哈伯德老大妈 [31] ,女作家们都变成了没打过仗的圣女贞德 [32] 。他们变成领袖。至于领导谁是无所谓的。如果没有追随者,他们就创造追随者。那些被选作追随者的人要反抗是没用的。他们会被斥为背叛。哦,见鬼!他们出了太多的事情。这是其中一点。有些人试图用自己的作品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是一条方便的出路。有些人因第一次得到收入,第一次被赞扬,第一次受攻击,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法写作,或第一次没法做其他事情,或因害怕而加入了替他们思维的组织,从而被毁掉了。或者他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亨利·詹姆斯想要赚钱。当然,他从没赚到过。”

    “你呢?”

    “我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我有美好的生活,但是必须写作,如果不写出一定数量的作品,我就无法享受我的余生。”

    “那你想要什么?”

    “尽我所能写好,边写边学。同时,我拥有我所享受的生活,好得要命的生活。”

    “猎捻吗?”

    “是的。猎捻和许多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呢?”

    “许多其他事情。”

    “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知道啊。”

    “你真的喜欢做这件事情,就是你正在做的猎捻这件傻事吗?”

    “就像我喜欢去普拉多博物馆 [33] 一样喜欢。”

    “二者之间更喜欢哪件呢?”

    “二者同样必不可少。还有别的事情呢。”

    “自然还得有其他事情。但是这种事情真的对你有意义吗?”

    “真的。”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绝对知道,而且我总能得到。”

    “但这得花钱呀。”

    “我总能挣到钱,而且我一向很走运。”

    “这么说你是幸福的?”

    “除了我想到其他人的时候。”

    “你还会想到其他人?”

    “哦,是的。”

    “但是你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吧?”

    “嗯。”

    “什么都没做吗?”

    “也许做了一点点。”

    “你认为你的写作是值得做的事情吗————以写作本身为目的?”

    “嗯,是的。”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那一定非常愉快。”

    “没错,”我说,“这是一件完全让人愉快的事情。”

    “你们谈得越来越认真了。”我妻子说。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

    “你瞧,他对某件事儿还确实很认真。”康迪斯基说,“我早知道除了猎捻之外,他一定还对别的什么事情认真。”

    “现在每个人都试图回避这个问题,否认它的重要性,让人觉得尝试这样做是徒劳的,原因是这样做太难了。必须好多因素结合起来才可能做到。”

    “现在是个什么问题呢?”

    “那种可以写成的作品。如果有人足够认真,又有运气,那他的文章可以写得多么好啊。能够面面俱到。”

    “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作家能做到呢?”

    “那么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比他能做的任何事情都重要。当然,他也可能失败,但是他有成功的机会。”

    “但是你谈论的是诗歌。”

    “不。这比诗歌更难写。这是一种从来没人写过的文字。但它是可以被完成的,不用弄虚作假,也不用欺骗,不用任何会使结果变得糟糕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没有写成?”

    “因为需要太多因素。首先,作者必须有才华,很高的才华,像吉卜林 [34] 那样的才华。还要有福楼拜那样的自律。其次,对于这种文字会是什么样一定要心中有数。并且要有巴黎标准米尺那样不变的绝对良知,杜绝造假。再次,作者还必须有灵性,无私,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着。设法把这些因素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让他摆脱强加在作家身上的所有影响。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最困难的事情是活着,设法把作品写完。我真希望我们有这样一位作家,能读到他的作品。你说呢?我们是不是该谈点别的话题呢?”

    “你说得很有意思。当然我不是完全同意。”

    “当然。”

    “来杯鸡尾酒怎样?”老爹说,“你不觉得来点鸡尾酒会有帮助吗?”

    “你得先告诉我哪些事情对作家有害,具体的事情。”

    这次交谈正在变成采访,让我厌倦。所以我索性将把它变成采访,尽快结束它。在饭前,要把这么多无形的东西放进一个句子里说,真是费劲。

    “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还有缺少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我深刻地说。

    “他现在说得轻松多了。”老爹说。

    “但说到美酒。我不理解。饮酒对我来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认为是一种缺点。”

    “饮酒是结束一天的一种方法。好处大得很呢。你从不想改变你的看法吗?”

    “让我们来一杯吧,”老爹说,“姆温迪! [35] ”

    老爹从不在午餐前喝酒,除非弄错了时间,所以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解围。

    “我们都来一杯鸡尾酒吧。”我说。

    “我从不喝酒的。”康迪斯基说,“我要到卡车上拿点新鲜的黄油午餐时吃。是从坎多拉带来的新鲜的黄油。无盐的,非常好。今晚我们来一道特别的维也纳甜食吧。我的厨子学会了,做得很好。”

    他走开了。我妻子说:“你变得真是深刻啊。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人?”

    “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女人。”

    “让她们见鬼去。”我说,“她们是那些你喝醉时纠缠你的人。”

    “所以那就是你做的事情。”

    “不!”

    “我喝醉时不和别人纠缠。”

    “行了,行了。”老爹说,“我们没人喝醉过。天啊,那个人真能说。”

    “等姆孔巴 [36] 老板一开口,他就没机会说了。”

    “我刚才犯了话痨了。”我说。

    “他的卡车怎么样了?能在不损毁我们车子的前提下把它拖来吗?”

    “我想可以吧。”老爹说,“等我们的车从汉德尼回来吧。”

    午餐是在用餐帐篷的绿色门帘下吃的。刚好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风儿吹着。新鲜的黄油大受称赞,还有格兰特瞪羚排、土豆泥、嫩玉米和当甜点的什锦水果沙拉也受到好评。席间,康迪斯基告诉我们为什么东印度人要接管这个地区。

    “你们知道,大战期间他们派印度军队到这里打仗。因为害怕再出现叛乱,所以让他们离开了印度。他们跟阿迦汗 [37] 约定,说是因为印度人在非洲打过仗,以后可以在这里自由往来,定居,做生意。他们不能食言。现在印度人已经把这个地区从欧洲人那里接管过来了。他们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捎回印度。当他们赚到足以回家的钱时就会离开。然后再让他们的穷亲戚来接班,继续剥削这个地区。”

    老爹什么也没说。他不愿在用餐时和客人争论。

    “那是阿迦汗,”康迪斯基说,“你是美国人,对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无所知。”

    “你跟过冯·莱托 [38] 吗?”老爹问。

    “从一战开始,”康迪斯基说,“一直到结束。”

    “他是个了不起的战士,”老爹说,“我非常敬仰他。”

    “你打过仗?”

    “打过。”

    “我不喜欢莱托。”康迪斯基说,“是的,他能打仗。没人比他更能打了。当我们需要奎宁时,他会下令去缴获一批。所有供给都是这样得来的。但事后他一点儿不关心他的部下。战后我在德国。我去询问我的财产补偿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他们说,‘必须通过奥地利方面的渠道。’因此我回了奥地利。‘可是你为什么要参战呢?’他们问我,‘你不能让我们负责。假如你去中国打仗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爱莫能助。’

    “‘可我是以爱国者的身份去的啊。’我傻乎乎地说,‘因为我是奥地利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我在哪里都能战斗。’‘是啊。’他们说,‘非常好。但是你不能让我们为你的高尚情操负责啊。’结果他们把我踢来踢去,没有结果。我仍然热爱这个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一切,但是我在欧洲比任何人拥有的都多。对我来说这一直都很有意思。这里的土著人和语言。我花了许多笔记本来记录他们。再说,事实上我是这里的国王。这令人非常愉快。早上醒来,我伸出一只脚,那个土著小伙子就替我穿上袜子。穿好后我把另一只脚伸出去,他又给我穿上另一只。我在蚊帐下把腿伸进为我撑开的底裤。你不觉得这非常美妙吗?”

    “的确美妙。”

    “等你下次再来,我们一定要组织个考察队来专门研究土著人。不猎杀任何动物,或只猎杀可食用的。瞧,我来为你们跳段舞、唱支歌吧。”

    他低头,屈膝,双肘上下摆动,围着桌子唱啊跳啊。确实非常精彩。

    “这只是上千种之一。”他说,“现在我得离开一会儿,你们要睡觉了。”

    “别着急。再待会儿吧。”

    “不了。你们肯定要睡觉了。我也是。我要把这黄油带到阴凉的地方放着。”

    “那就晚饭时见。”老爹说。

    “现在你们得睡觉了,再见。”

    他离开后,老爹说:“你知道的,关于阿迦汗的事我不会全信。”

    “听起来相当不错。”

    “他当然感到难过,”老爹说,“谁不会呢?冯·莱托是个很棒的人。”

    “他聪明极了。”我妻子说,“他关于土著人的谈话多精彩啊。但是他对美国妇女却很尖刻。”

    “我也这样看。”老爹说,“他是个好人。你最好闭会儿眼睛。三点半就要出发了。”

    “让他们叫我。”

    莫罗 [39] 拎起帐篷的后部,用棍子撑起来,让风吹进帐篷。我进去躺下看书,准备睡觉。风吹进这闷热的帐篷,让人觉得凉爽舒适。

    醒来时,已到了动身的时候。天气很热,天空乌云密布。他们已经把一些罐头水果、一块五磅的烤肉、面包、茶叶、茶壶、几罐牛奶和四瓶啤酒,一起装进了一个放威士忌的箱子。还有一只帆布水袋和一块作帐篷用的地布。姆克拉正把那支大枪扛出来往车上放。

    “不必急着回来。”老爹说,“我们看见你时会来找你的。”

    “好吧。”

    “我们会用卡车把那个爱冒险的人送到汉德尼去的。他正打发他的手下先去呢。”

    “你肯定这卡车能送到?可别因为他是我朋友就这样做。”

    “总得把他送走。卡车今晚能回来。”

    “夫人还在睡觉。”我说,“也许她可以出去散散步,打几只珍珠鸡什么的。”

    “我在呢。”她说,“别为我们担心。哦,希望你们能打到猎物。”

    “在后天之前,别派人顺着大路来找我们。”我说,“机会好的话,我们会守在那里。”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亲爱的。再见啦,杰·菲先生 [40] 。”

    * * *

    [1] 万德罗博(Wanderobo),是肯尼亚北部的狩猎部落,没有耕地,靠狩猎、采蜜,摘可食用的野果、种子、根茎为生。

    [2] 捻:非洲的一种大羚羊。

    [3] 蒂罗尔帽:奥地利西南的蒂罗尔州地区人们戴的一种窄边帽。

    [4] 林格尔纳茨(1883——1934),德国作家,代表作是《体操诗》。

    [5] 亨利希·曼(1871——1950),德国小说家,是著名作家托马斯·曼之兄,代表作有《帝国三部曲》、《亨利四世》。

    [6]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德裔奥地利诗人,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代表作有《杜伊诺哀歌》(1923)、《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1923)。

    [7] 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诗人、散文作家、评论家,印象派大师。代表作有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海滨墓园》(1926)。

    [8] 指象牙的重量。

    [9]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全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代表作有《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尤利西斯》(1922)、《芬尼根的守灵夜》(1939)。

    [10] 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美国小说家。1930年成为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大街》(1920)、《巴比特》(1922)。

    [11] 非洲地名,今坦桑尼亚北部。

    [12] 罗伯特·本奇利(Robert Benchley,1889——1945),美国幽默作家、戏剧评论家和演员。

    [13] 非洲中南部一地区名。该地区于1895年成为英国的殖民地,现为赞比亚和津巴布韦。

    [14] 非洲地区名,靠近印度洋。

    [15] 海明威对妻子的称呼。

    [16] 即上文提到的白人猎手,海明威他们尊称他为“老爹”。

    [17] 东非土著人的一种鼓,常用于伴舞。

    [18] P.O.M.:poor old mama首字母缩写,大家对海明威妻子的昵称。

    [19] 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 1878——1968),作家。出生于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市。作品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黑暗面:《屠场》(1906)、《煤炭大王》(1917)、《石油》(1927)、《波士顿》(1928)。从1940年开始,以《世界的终点》为总题,写了11部长篇小说,其中《龙齿》(1942)曾获得普利策小说奖。

    [20] 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出身演员家庭。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宣扬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受西欧尤其法国资产阶级文学颓废派影响最大,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其小说风格怪异离奇,充满恐怖气氛。

    [21]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由于家境不好,做过农夫、职员、教师、水手、海军等职务,后来成为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他以海上经历为事实依据写成的《白鲸记》(1851年)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22] 独神论派(Unitarianism;或称一神论派、神体一位论、唯一神论、一位论、独神主义),是否认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和圣灵)和基督的神性的基督教派别。

    [23] 贵格派(Quakers),又名公谊会(Religious Society of Friends),属于基督新教的一个分支,始于17世纪。主要特征和主张是,认为信徒应该和上帝直接建立联系,所以不设牧师;重视圣灵充满;不使用尊称,对任何人不拘礼节;反对洗礼和一些其他仪式如领圣体,总之藐视一切虚文;衣着朴素;不以上帝和《圣经》之名发誓,只说“我确定”;不拘地位和辈分;反战和拒绝兵役。

    [24] 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生于波士顿。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论自然》、《论文集(一、二)》、《诗集》等。美国前总统林肯称他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

    [25] 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19世纪前半期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美国象征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开创者,擅长运用象征主义手法去剖析人的“内心”,加深寓意。代表作有《红字》、《玉石人像》等。

    [26] 惠蒂埃(John Greenleaf Whittier 1807——1893),美国诗人,废奴主义者,作品有诗文集《新英格兰的传说》(1831)、《自由的声音》(1846)等,其长诗《大雪封门》(1866)曾被评论家誉为“一部优美的新英格兰田园诗”。

    [27]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散文家、诗人、超验主义者、改革家,爱默生的学生。主张回归自然,作品主要有著名散文集《瓦尔登湖》和《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瓦尔登湖》一直被后人奉为美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

    [28] 爸爸指海明威,是他妻子对他的称呼。

    [29]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国小说家、评论家。出生于美国,常年旅居欧洲,后因不满美国在一战初期的中立态度加入英国籍。美国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提出“意识中心论”,对后来的“意识流小说”产生巨大影响。代表作有《黛西·密勒》(1879)、《一位女士的画像》(1881)。

    [30] 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1871——1900),美国小说家、诗人。美国自然主义的先驱,现代诗歌的先驱,代表作品有小说《街头神女玛姬》(1893)、《红色英雄勋章》(1894——1895)、《海上扁舟》(1898),诗集《黑骑者》(1895)等。长篇小说《红色英雄勋章》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不可动摇的地位。

    [31] 哈伯德老大妈(Old Mother Hubbard)是一首英国童谣中的主人公,她发现自家食品柜里喂狗的肉骨头没有了,就一次次地到邻居家去要。

    [32] 圣女贞德(Saint Joan of Arc,1412——1431),法国民族英雄,天主教会的“圣女”。英法百年战争时支持法国查理七世加冕,率领法国军民对抗英军入侵,解除对奥尔良城的围困。后为勃艮第公国所俘,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她火刑。后人视其为精神领袖。

    [33] 普拉多博物馆(Prado)建于18世纪,位于西班牙马德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也是收藏西班牙绘画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美术馆。

    [34]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作品《老虎!老虎!》获诺贝尔文学奖。

    [35] 随行的土著人名。

    [36] 土著人对海明威的称呼。

    [37] 阿迦汗(Agha Khan)是近代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尼扎尔支派宗教领袖的世袭称号。至今共传四代,在该派信徒中影响较大。文中应该指阿迦汗三世(1877——1957),曾代表印度出席日内瓦世界裁军会议。

    [38] 冯·莱托(Von Lettow,1870——1964),德国将军,曾担任德国驻东非殖民军司令。

    [39] 莫罗(Molo),海明威在当地雇用的土著人。

    [40] Mr.J.F指老爹,是其名字杰克逊·菲利普首字母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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