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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 歸有光及“弇州晚年定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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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中世以後,前後七子之議論,成爲當時文學批評之中心,然持反對之論者亦蜂起。當王元美睥睨一世之秋,力持異論者於言詩之方面,有七子中之謝榛。于言曲之方面,有臧懋循、王驥德。于言文之方面,有歸有光。紛亂之情形,與南宋之後相同。然有不同者,南宋之反江西派,人自爲戰,明季之反王元美,則一夫倡義,群衆同聲,雖宗旨不必盡似,而聲應氣求,初不相遠。徐渭持論,偏宕奇險,讀震川文則曰:“今之歐陽子。”錢謙益本非震川嫡派,而序《震川先生文集》,稱爲“以庶幾體貳之才,好學深思,跋邪觝僞,刊削薾敗,障斯文之末流”。蓋當世士人苦於弇州之論已久,群起而攻,固可見矣。

    歸有光字熙甫,嘉靖間舉鄉試,上春官不第,徙居安亭,讀書講道,學者稱爲震川先生,嘉靖四十四年以進士授長興令,隆慶中爲南京太僕寺丞,卒官。有光爲古文,原本經術,好《太史公書》,得其神理,爲有明一代大家,有《震川集》《三吴水利録》。

    震川論文,揭出其文與時人所稱之古文不同者如次:

    安定孟與時與余同年進士,而以余年差長,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辭,然不與世之爲古文者合。與時獨心推讓之,出其意誠然也。(《送同年孟與時之任成都序》)

    僕文何能爲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爲工,自謂欲追秦、漢,不過剽竊齊、梁之餘,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風,可謂悼歎耳。區區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誠何足辨也。(《與沈敬甫》)

    至其對於王元美之正面攻擊,則見於《項思堯文集序》,在當年不過爲里巷窮老之愁歎,然摧陷廓清之功,實以兹爲大,兹全録之:

    永嘉項思堯與余遇京師,出所爲詩文若干卷,使予序之。思堯懷奇未試,而志于古之文,其爲詩可傳誦也。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爲古人之學,而苟得一二妄庸人爲之鉅子,争附和之以詆誹前人。韓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文章至於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無乃一二妄庸人爲之鉅子,以倡道之歟?思堯之文,固無俟于余言,顧今之爲思堯者少,而知思堯者尤少。余謂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雖彼之權足以榮辱毁譽於人,而不能以與于吾文章之事,而爲文章者,亦不得自製其榮辱毁譽之權於己,兩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過於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過於人之所知,其爲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數千載之上矣。大音之聲,何期於《折楊》《皇華》之一笑,吾與思堯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堯果以爲然,其造于古也必遠矣。

    此篇自得之道數語,皆足以見震川獨抒己見之精神,所謂妄庸鉅子者,即指王元美。《列朝詩集·歸有光小傳》云:“弇州聞之曰:‘妄誠有之,庸則未敢聞命。’熙甫曰:‘惟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惟妄故庸”一語,真是當頭棒喝。然元美自有見地,以“庸”譏之,容爲過甚,當其早歲直爲于鱗一派裹入而不自覺,及乎晚年,於是有定論之説,語見後。

    震川于文最好《史記》,後來方苞繼之,亦致力於此,雖歸、方一派,以起伏照應評論史公,不免爲後世所譏,然其傳授,固有可得而言者。震川《五嶽山人前集序》曰:

    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萬分之一,然不喜爲今世之文。性獨好《史記》,勉而爲文,不《史記》若也。玉叔好《史記》,其文即《史記》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强者。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醜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爲西子之矉,顧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記》之所以爲《史記》,則能《史記》矣。

    震川論詩,遠不逮其論文,大率亦以擯斥李王一派爲宗。《沈少谷先生詩序》曰:“夫詩之道豈易言者,孔子論樂,必放鄭、衛之聲,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摸擬剽竊,淫哇浮豔之爲工,而不知其所爲,敝一生以爲之,徒爲孔子之所放而已。”摸擬剽竊,誠爲當時通病,然動以孔子論樂爲宗,固已迂矣。

    牧齋稱熙甫爲文,原本六經,而好《太史公書》,能得其風神脈理,其於八大家,自謂可肩隨歐曾,臨川則不難抗行。今觀震川小簡,自述其文品者,大指如下:

    平生足跡不及天下,又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增歎耳。(《與王子敬》)

    《石老墓表》,敬甫想見。但文字難作,每一篇出,人輒異論,惟吾黨二三子解意耳。世無韓、歐二公,當從何處言之?(《與沈敬甫》)

    舍中蓬蒿彌望,使人愴然,不能還矣。毛氏文想已見,作此文已,忽悟已能脱去數百年排比之習,向來亦不自覺,何況欲他人知之?爲之囅然一笑也。(同上)

    曾見《顧恭人壽文》否?敬甫試取評騭,不知于曾子固何如?一笑。(同上)

    昨爲《節婦傳》送陶氏,李習之自謂不在孟堅、伯喈之下也。得求郡中善書者入石,可摹百本送連城,使海内知有此奇節,亦知有此文也。(《與徐子檢》)

    清劉開《與阮芸臺論文書》云:“夫震川熟于《史》《漢》矣,學歐、曾而有得,卓乎可傳,然不能進于古者,時藝太精之過也,且又不能不囿於八家也。”明、清以來,古文與時藝關係至切,此爲讀中國文學史者所不可不知之事實。前乎震川者鹿門之《八大家文鈔》,本爲舉業而設。及至震川,言及制藝,亦醰然有餘味,《與沈敬甫》云:“春闈文字誠自謂不愧,但徒爲市中浮薄子所訕笑,以是不出也。”又與敬甫有論當時制藝者云:“盡有一篇好者,却排幾句俗語在前,便觸忤人,如好眉目,又著些瘡痏,可惡。”又云:“近來頗好剪紙染采之花,遂不知有樹上天生花也,偶見俗子論文,故及之。”細觀震川之文,劉氏之言,誠確論也。

    弇州晚年定論之説,起於震川没後,元美作《歸太僕贊》,序曰:“先生于古文詞,雖出之自史漢,而大較折衷于昌黎、廬陵,當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其晚達而終不得意,尤爲識者所惜云。”贊曰:“風行水上,涣爲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剪綴帖括,藻粉鋪張,江左以還,極于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此則一反《藝苑卮言》對於震川之評論。又《卮言》論李西涯古樂府太涉議論,及其晚歲《書西涯古樂府後》則云:“余嚮者于李賓之先生《擬古樂府》,病其太涉議論,過爾剪抑,以爲十不得一。自今觀之,奇旨創造,名語疊出,縱未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若使字字求諧于房中、鐃吹之調,取其字句之斷爛者而摹仿之,如是則豈非西子之顰,邯鄲之步哉?余作《藝苑卮言》時,年未四十,方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爲定論,至於戲學世説,比擬形似,既不切相,又傷獧薄,行世已久,不能復秘,姑隨事改正,勿令多誤後人而已。”此亦一反其對於西涯之評論。又元美舊論,卑視宋人,自叙《弇州續集》,至謂猶勝子瞻,及其病亟,劉子威往視之,乃手子瞻集不置,此又一反。故牧齋《列朝詩集·王世貞小傳》取之,以爲晚年定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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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删去,併入上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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