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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九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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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盼着的接生婆终于来了,健三这才放了心,回自己房间去了。

    天很快亮了。婴儿的哭声使家里寒冷的空气都为之微微颤抖。

    “母子平安,可喜可贺。”

    “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接生婆有点遗憾似的,只说了半句话。

    “还是女孩呀!”

    健三显得有些失望。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是女孩,这回生的还是女孩,他成了三个女孩的爸爸,心里暗中责怪妻子:像这样尽生同样的品种,安的什么心?可是,却没有想想自己让妻子这么生,应该负有什么责任。

    在乡下生的长女,本是个皮肤细嫩的漂亮小姑娘。健三经常让孩子坐在婴儿车里,从后面推着在街上走。有时见孩子像小天使似的睡得很香,这才推回家来。可是,后来却起了预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外国归来时,这小姑娘由人领着到新桥车站来接他,小姑娘看见好久不见的父亲,竟对旁边人说:“我还以为爸爸有多好看呢!”他的长相的确使孩子失望。可是久别之后,孩子的容貌也变得难看了,脸部越来越缩,轮廓也不丰满。孩子的长相像一面镜子,使健三清楚地照见了自己不意而成的难看的面容。

    第二个女儿头上一年到头总是长包。据说可能是不通风的缘故,于是把头发嚓嚓地剪个精光。这姑娘下巴短,眼睛大,就像海里的妖怪一般,羞得她不敢到别处去。因此父母一心指望第三个孩子长得漂亮些,也并非出于偏心。

    “一个接一个尽生这样的孩子,究竟作何打算呀!”

    他产生了这种缺乏感情的想法,这话不光是指孩子,还多多少少包含着问自己和妻子究竟作何打算的意思。

    外出之前,他朝卧室里张望了一下。妻子安静地躺在换洗过的床单上,孩子像附属品似的,包在新的厚棉被里,摆放在旁边。孩子露着红红的脸蛋,给人的感觉与昨晚在黑暗中手所触及的洋粉似的肉块,完全不一样。

    一切都收拾停当,那里连脏物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夜来的印象就像做梦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对接生婆说:“被子换过了吧?”

    “呃,被子、床单都换过了。”

    “收拾得真快呀!”

    接生婆光是笑。这女人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打单身,声音和态度有些像男性。

    “你一个劲地尽用脱脂棉,后来不够用了,可作难啦!”

    “也许是那样,因为我慌了手脚呀!”

    健三虽这么说,却并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相比之下,因出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妻子,倒是使他很不放心。

    “怎么样?”

    妻子微微睁开眼睛,在枕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健三就那么出了门。

    按时回来之后,他没有脱去西服就坐到了妻子的枕边。

    “怎么样?”

    这回妻子没有点头。

    “好像有些不太妙。”

    她的脸色跟早晨看到的不同,显得发红。

    “心里难受吗?”

    “嗯。”

    “让女仆去叫接生婆吧?”

    “可能快到了。”

    接生婆是该来了。

    八二

    不久,妻子的腋下塞进了体温表。

    “有点烧。”接生婆说着把刻度柱中上升的水银甩了下去。这女人不大说话,为慎重起见,要不要请产科医生来看看,她连这种话都没有跟健三说,就独自走了。

    “该不要紧吧。”

    “怎么样?”

    健三对此一无所知,但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只要发烧,就可能很快变成产褥热。妻子相信母亲花钱请来的接生婆,所以反倒处之泰然。

    “你还问怎么样,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吗?”

    妻子没有答话。健三看来,妻子的脸上好像露着死了也不要紧的表情。

    “人家这么为她担心,可是……”

    直到第二天,他还有这种感觉,但仍按往常的时间,一大早就出了门。下午回来时,才知道妻子的烧已经退了。

    “原来没有什么事啊!”

    “是呀,可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发烧哩!”

    “生孩子,是会时而发烧,时而退烧的吗?”

    健三说话很认真。妻子脸上露出一丝冷淡的微笑。

    幸好就那样没有再发烧。产后算是顺利地过来了。妻子按常规在三周内注定该在床上度过。在这期间,健三常来到她枕边说说话。

    “你不是说这回会死、这回会死吗?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如果死了好,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死。”

    “那就随你的便喽!”

    妻子听了丈夫半开玩笑的话,尽管对自己的生命感觉迟钝,但也会回想起当时确实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的确我是想过这回会死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想而已。”

    不怕死,分娩时反而比一般人要轻松。预想和事实正好表里不一,对此,妻子却没有加以考虑。

    “你太大意啦!”

    “你才大意呢!”妻子高兴地看着躺在身旁的小宝宝的脸,又用手指去捅那小脸蛋,开始逗她玩。这小婴儿长着一张怪脸,可以说还不具备人体应有的眼睛和鼻子的模样。

    “正因为孩子小,所以生起来才显得轻松。”

    “往后会长大的!”

    健三想到了这小肉块将来会长成妻子现在这个样,这当然是遥远的未来的事。可是,只要中途命不该绝,这一天肯定就会到来。

    “一个人的命运真难安排呀!”

    妻子认为丈夫的话太突然,不解其意。

    “你说什么?”

    健三不得不在她面前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

    “你这是怎么啦?”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事实如此,就这么说说呗!”

    “真没意思。你以为尽说些人家不懂的话,心里就得意啦?”

    妻子撇开了丈夫,把自己身边的小宝宝抱过来。健三并没有显出厌烦的样子,又钻进书斋去了。

    在健三的心里,除了没有死成的妻子和健康的小宝宝之外,还想到了免职未成的哥哥,因气喘病行将丧命、却还活着的姐姐,在谋求新的职务、但尚未到手的岳父,还有岛田和阿常,另外还有自己与这些人之间那未竟的种种事情。

    八三

    孩子们是最快活不过的了。两个姐姐高兴得像给买来了活娃娃似的,一有空就要凑到新生的妹妹旁边来,哪怕妹妹眨一眨眼睛,她们都会感到稀奇。打喷嚏也好,打哈欠也好,随便什么都被看作是奇怪的现象。

    “往后会怎么样呢?”

    一家人只顾忙于眼前事务,心里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孩子们连自己往后会怎样都不懂,当然更谈不上考虑往后怎么办了。从这点来看,孩子们离爸爸要比妈妈远。他从外边回来,经常来不及脱去西装,就站在门槛上默默地看着那聚在一起的孩子。

    “又挤在一起啦!”有时,他脚跟一转就往门外跑;有时,他又会连衣服都不换就盘腿坐下来。

    “老这样用烫壶焐着是会有碍孩子的健康的。拿出来!先要弄清几岁才用烫壶。”

    他什么也不懂,却随便发牢骚,因而有时反而遭到妻子的嘲笑。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可他从不想着抱一抱。当见到孩子们和妻子挤在一间屋里时,他经常会产生另外一种心情。

    “孩子总是为女人所专有的。”

    妻子带着惊奇的神色回过头来望着丈夫,她好像从丈夫的话里,突然领悟到自己以往无意中做的事。

    “怎么突然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可不就是如此吗!也许女人是想借此对不称心的丈夫进行报复吧。”

    “尽说糊涂话。孩子都亲近我,那是因为你不关心她们。”

    “不让我关心的,还是你嘛!”

    “随你怎么说吧,说什么都是你有理,反正你能说会道,谁也争不过你。”

    健三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自己有理也好,能说会道也好,他都没有想过。

    “女人心眼多,这可不好啊。”

    妻子在床上把身子翻过去朝着另一面,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枕头上。

    “别那么欺侮人……”

    孩子们看着妈妈的样子,马上也要哭了。健三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自己被征服了,只好对不能离开产褥的妻子说些安慰的话。然而他对此事的看法和表示同情却是两码事。他替妻子擦去眼泪。但这种眼泪不能改变他的看法。

    夫妻再见面时,妻子突然指出了丈夫的弱点。

    “你为什么不抱抱孩子?”

    “因为总觉得抱孩子有危险,如果把脖子什么的给扭了,那可不得了。”

    “瞎说!那是你对老婆和孩子缺乏感情。”

    “可是你瞧,那么软瘫瘫的,是没有抱惯孩子的男人能插手的吗!”

    的确,小婴孩是软瘫瘫的,根本弄不清骨头在什么地方。尽管如此,妻子还是不能同意,她举出了过去长女生水疱时,健三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的实例作为证据。

    “在那以前,你每天都抱孩子,打生了水疱以后,突然就不抱了,不是吗?”

    健三不想否认这一事实,同时也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不管怎么说,女人有一套照顾孩子的本事,这是没法代替的。”他深信这一点,感到自己真像因没有这本事而解放出来的自由人。

    八四

    妻子经常从租书店借来小说,躺在床上阅读,借以解闷。那马粪纸封面被弄脏了的书放在枕边,有时会引起健三的注意。

    “这种书有意思吗?”他问妻子。

    妻子感到丈夫像在嘲笑她文学水平低。

    “你认为没有意思,只要我认为有意思,不就行啦。”

    她意识到自己和丈夫在各方面都存在隔阂,所以不想再说下去。

    她嫁到健三家来之前,只接触过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弟弟,还有两三个出入官邸的男人。这些人的生活兴趣全与健三不同。她带着从这几个人身上得出来的对男性的抽象认识来到健三这里,发现自己的丈夫是另一种男人,与预料的完全相反。她认为应该确定哪一方是正确的,当然,她会把自己的父亲看作正确的男性代表。她想得很简单,确信自己的丈夫经过社会教育,往后一定会逐步变成自己父亲那种类型的人。

    然而,与想象相反,健三十分顽固。妻子也尽认死理,两人相互看不起。妻子干什么都想以自己的父亲为标准,动不动就对丈夫有反感。丈夫也因妻子不赏识自己而怀恨在心。顽固不化的健三竟毫不顾忌地把自己看不起妻子的态度公开显露出来。

    “那么,你教教我也好嘛,别那么瞧不起人!”

    “因为你不想要人教嘛,你认为够有本事的了,既然如此,我就无能为力喽!”

    妻子认为谁也不会盲目听从。丈夫也暗中认为妻子终归是不堪诱导的。夫妻之间打老早起就反复这么斗嘴。正因为是老问题,所以总得不到解决。健三厌烦似的,把磨损了的租借书往下一扔。

    “我并不是不让你看,随你的便吧!不过,还是不要用眼过度为好。”

    妻子最喜爱缝纫,如果晚上睡不着,不管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总在油灯下细心地穿针走线。生头一个和第二个女儿时,凭着年轻姑娘那股劲,不需多长时间,就能缝好一件衣服,因此视力损害甚大。

    “是啊,拿针有伤身体,看看书该不要紧吧,而且也不是连续不断地看。”

    “可是,最好别等到眼睛看累了,否则,往后会作难的。”

    “什么呀,不要紧。”妻子还不到三十岁,不太懂得过分劳累的意思。她笑了笑,不再搭腔了。

    “即使你不作难,我也会作难的。”

    健三故意说了这么一句自私的话。每当看到妻子不顾他的提醒时,他就总想说这种话。妻子把这看成是丈夫的又一种怪癖。

    相反,他做笔记的字体却越来越小了。最初像苍蝇头那么大的字,慢慢地缩得只有蚂蚁那么大了。为什么非写那么小不可呢?他根本不考虑这些,只顾不停地移动那支钢笔。黄昏时节的窗下,阳光微弱,昏暗的油灯放出暗淡的光,可他只要有空,就不惜自己的视力。他只是提醒妻子,却不知告诫自己,而且不认为有什么矛盾。看起来,妻子好像也不在意。

    八五

    妻子能起床时,冬季已经在他家荒凉的庭院里开始锥立霜柱了。

    “太荒凉啦,今年比往常要冷哩!”

    “因为你亏血,才有这种感觉吧。”

    “也许是这样吧!”妻子这才注意到了似的,两手伸向火盆,看着自己手指的颜色。

    “用镜子照照,连自己的脸色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嗯,这,我知道。”她缩回伸在火盆上的手,把自己苍白的脸摸了两三次,“可是,今年冷终归还是冷吧!”

    健三认为妻子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实在可笑。“这还用说,冬天嘛,哪有不冷的。”他这么笑话妻子。其实,他自己比别人更加怕冷。特别是最近天气冷,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他只好在书斋里摆上一个被炉,防止寒气从膝下渗到腰身上来。也许是神经衰弱才有这种感觉的,可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在不注意自己身体这一点上,他和妻子没有区别。

    妻子每天早晨送走丈夫之后,才进行梳理,手里总留有几根长头发。她每次梳头都带着惋惜的心情,凝视着绕在梳齿上的脱发。这对她来说,似乎看得比亏血更为重要。

    “我虽然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但换来的却只能是日益衰老。”她心里微微地涌出了这种感想,然而她不具备把这种感想归纳成言论的头脑,而且在这种感想里掺杂着建立了功绩的自豪和受到了惩罚的怨恨。但不管怎么说,她把爱完全寄托在新生的孩子身上了。

    她能把软瘫瘫、不好对付的小婴儿巧妙地抱起来,用自己的嘴唇去吻那圆胖的脸蛋。这时,无须分说,她会感到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孩子,怎么说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她把孩子放在自己身旁,坐到了裁衣案板跟前,但又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担心似的朝下望着睡得很暖和的孩子的脸。

    “这是谁的衣服?”

    “还是这孩子的。”

    “用得着这么些吗?”

    “嗯。”妻子只顾默默地飞针走线。

    健三终于发现了似的,望着摆在妻子腿上的一大块花衣料。

    “这是姐姐送的礼物吧?”

    “是的。”

    “真是多余。既然没有钱,就别兴这一套嘛。”

    姐姐心想:如果不从健三给的零用钱里分出一些来买这么件礼物,总觉得过意不去。健三却不理解姐姐的心情。

    “这跟我自己花钱买,有什么不同。”

    “可姐姐认为这是对你应尽的情理,又有什么办法!”

    姐姐是个过分恪守人间情理的女人,收了人家的东西,总是煞费苦心地要送更多的回礼。

    “真不好办啦,老是念念不忘情理、情理。可究竟什么是情理?她根本不懂。与其讲究这种形式,不如留心别让比田借走自己的零用钱,岂不更好。”

    每当谈起这种事,妻子就显得特别不在意,也不勉强为姐姐辩护。

    “反正往后还得有所表示,就让它去吧!”

    健三去拜访别人时,几乎从来不带礼物。尽管如此,他还是带着不可理解的神态,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腿上那块薄毛织品衣料。

    八六

    “难怪有人说,大家都愿意往你姐姐家送东西呢。”妻子望着健三的脸,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因为都摸清了她的习惯,人家给她十,她会还十五。听说大家送东西都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

    “即使用十五还十,至多不过是五角变成七角五嘛。”

    “对他们那种人来说,这就够多的喽!”

    从旁人看来,健三只会沉醉于作小字笔记,至于人世间还存在那样的人,他是根本不会考虑的。

    “搞交际太麻烦啦!从开始起就感到无聊。”

    “从旁边看是无聊,但一旦遇上那种场合,那也没有办法!”

    健三在想:最近自己是怎么把从别处得到的三十圆钱花光的。约在一个多月之前,他受一位朋友之托,为他办的杂志写了一部长篇(1)。在此以前,他除了作小字笔记之外,没有再干别的事。这部长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动脑筋的最初尝试。他只是把兴趣凝集在笔尖上进行写作,却根本没有想过报酬。当约稿的人把稿酬放到他面前时,他对这意外的收获感到高兴。

    一直为自己的客厅显得很煞风景而苦恼的他,连忙跑到团子坡专做硬木家具的木匠那里,定做了一块紫檀挂匾,把朋友从中国大陆带回来送给他的北魏二十品的拓本,选了一幅嵌在里面,然后挂在壁龛里,还用细长的斑竹做了一个环围着这匾额。也许因为竹子是圆的,贴不紧墙壁吧,即使没有震动,看上去匾额也是歪的。

    他又从团子坡下去,来到了谷中,从那里的陶器店买来一个花瓶。这是一个红色的花瓶,里面为淡黄色,绘有粗大的花草,高一尺有余。他立即把花瓶摆在壁龛里,大花瓶与摇晃着的小匾额摆在一起,显得很不相称。他带着有些失望的目光,望着这不协调的搭配,心里却认为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对没有时间去讲究兴趣的他来说,只能在不满足中求满足。

    他又到本乡街的一家绸缎庄去买衣料。他对纺织品可是一窍不通,只从掌柜拿给他的料子中胡乱挑选了一种。这是闪闪发亮的碎花白绸子,在一无所知的他看来,认为发亮的要比不发亮的好。掌柜说他可以做一套礼服和一件和服,于是,他抱了一匹伊势崎绸(2)出了布庄。其实他连伊势崎绸的名称都从未听说过。

    他买了这么些东西,却根本没有想到旁人,连新生的孩子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把比自己生活还要艰难的人忘个精光,与特别重人情的姐姐相比,他丧失了对可怜人应有的善意。

    “那种即使吃亏,也要竭尽情理的人,当然是伟大的。可姐姐是天生的追求虚荣的人,有什么办法,别那么伟大反倒更好。”

    “难道没有一点亲切感吗?”妻子问。

    “这该怎么说呢!”健三不得不想一想,姐姐无疑是有亲切感的女人,“也许是我自己不近情理吧!”

    * * *

    (1) 指为高浜虚子(1874——1959)的杂志《子规》写的长篇小说《我是猫》。

    (2) 群马县伊势崎出产的一种丝绸料子。

    八七

    这次的对话又给健三的记忆增添了新的色彩。就在这时候,阿常第二次来看望他了。

    她粗俗的穿着,与上次见面时大致相同,也许随着天气转冷,又添了棉背心什么的吧,身子比上次显得更加肥胖了。健三连忙把待客用的火盆向她推了过去。

    “别客气,不要紧,今天暖和多啦。”

    透过嵌在拉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暖融融的微弱的阳光。

    “您上了年纪,反倒越来越胖了。”

    “嗯,托福。身体还挺好的。”

    “那就好。”

    “只是家境一天不如一天。”

    健三对晚年发胖的人的健康表示怀疑,至少感到不自然,令人有些担心。

    “她是不是还在喝酒?”他心里这么推测。

    阿常身上的衣服全都旧了,那和服和短褂不知泡过多少次水,但总算还有些丝绢的亮光,只是显得硬邦邦。无论穿得多么旧,都要拆洗干净,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的性格来。健三望着她那又肥胖又寒碜的背影,就明白她的生活状况跟她说的差不多。

    “无论往哪里瞧,尽是为难的人,真不好办呀!”

    “像你们这种人家都为难的话,世上的人就没有不为难的了。”

    健三无心辩解,他随即想到:“此人也许认为我身体比她好,就好像认为我比她有钱一样。”

    其实,最近健三的健康情况并不好。他自己逐步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找医生看,也没有向朋友讲,光是自己忍着痛苦。但一想到身体的前景,就会心烦意乱。有时他认为是别人把自己弄得这般虚弱的,却没有人来同情,心里很生气。

    “也许人家认为我年轻,只要起居没有什么不便,就算是健康的。正像认为我住着单门独院,甚至还使用女仆,就一定很有钱一样。”

    健三默默地望着阿常的脸,有时也欣赏一下刚装饰在壁龛里的花瓶和上面的挂匾,心里还想到最近就可以穿上发亮的衣料。奇怪的是:为什么对这位老太婆就不能产生同情心呢?

    “说不定是我自己不近情理。”他曾在对姐姐的看法上作过这种反省,现在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可是,却得出了“不近情理又怎么样”的结论。

    阿常谈了许多关于同她一起生活的女婿的事,跟世之常情一样,女婿的本事是她最为关注的。她所谓的本事,就是指每月的收入。在她看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主要是钱,除此以外,在宽阔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收入太少,有什么办法。再多挣一点就好啦!”

    她在健三面前,不说自己女婿太笨,也不说他无能,只说每月付出的劳力和收入的多少。正如只顾用尺子量衣料的尺寸,却根本不管花色和质地一样。可是不凑巧,健三做的是另一种买卖,他不愿用这个尺度来衡量自己,对她的满腹牢骚,不得不冷漠相待,置若罔闻。

    八八

    到了适可而止的时候,他起身走进书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钱包,悄悄地把里面再清查了一下,发现一张五圆的钞票。他拿着钱又回到了客厅里,放在阿常面前。

    “很对不起,请用这点钱雇辆车回去吧!”

    “让你这么费心,实在抱歉,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她一边推辞,一边把钱揣进了怀里。

    健三给零用钱时所表示的意思跟上次一样。阿常接钱时所说的话与上次也完全相同。而且说来也巧,连五圆的金额也都一致。

    “下次再来时,如果没有五圆钞票,又该怎么办?”

    健三的钱包里就这么点钱,经常不得充实,这一点只有钱包的主人最清楚,阿常是不会知道的。当他预想到阿常第三次来,还得第三次给她五圆钱时,一下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总觉得往后她每来一次,就得给五圆钱似的,这不是跟姐姐讲究不必要的情理一样么!”

    正在使熨斗的妻子,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似的。她停住了手中的活,说:“没有钱的时候,不给不就行啦,没有必要图那个虚荣嘛。”

    “没有钱还给什么,我当然知道没法给喽!”

    两人的对话马上中断了。这时,只听到把熄炭从熨斗里倒进火盆去的声音。

    “怎么今天你的钱包又装有五圆钱呢?”

    健三购买与壁龛不相称的红色大花瓶,花了四圆多;定做挂匾,又花了约五圆。当时,他还盯着那漂亮的紫檀书柜,木匠说把价让到一百圆,问他买不买?他像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定金,交到了木匠的手里。他还买了一匹发亮的伊势崎绸,花了十圆多。从朋友那里得来的稿费就这么花掉,到后来仅剩下这一张沾有手垢的五圆钞票了。

    “其实,还有东西想买哩!”

    “你打算买什么呀?”

    健三在妻子面前没法举出那特殊的东西的名称来,只是说:“多着哩!”

    他的话很简单,却包含着无限的欲望。与丈夫爱好不同的妻子,也懒得刨根究底,便向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老太婆比起你姐姐来,要沉着得多,如果她与那个叫岛田的在这里碰上了,该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吵架吧。”

    “没有碰上算是走运。两个人同时在客厅里见面试试看,那才叫人受不了呢。即使分开来单独见面,也是够受的。”

    “如今还会吵架吗?”

    “吵架也许不至于吧,可我很讨厌。”

    “他们两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单独来过这里吧。”

    “怎么啦?”

    岛田从来不提阿常的事。阿常也出乎健三的预料,对岛田的事一点不谈。

    “那老太婆也许比那老头要好。”

    “怎见得?”

    “因为得了五圆钱就悄悄地走了呀!”

    岛田每来一次要求就高一次,与此相反,阿常的态度倒是不同于往日。

    八九

    没过几天,好女色的岛田又出现在健三的客厅里,健三很快联想到阿常,他们夫妻既然不是天生的仇敌,就肯定有相处很好的往日。当时不管人家怎么叫他吝啬鬼,终归还是攒了钱,那是何等的快活,又是多么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啊!可是,作为他们和睦相处的唯一纪念物————那笔钱不翼而飞之后,他们对自己梦一般的过去,究竟又怎么看呢?

    健三差一点要向岛田谈起阿常的事。可是,岛田的脸上露着对往日毫无感觉的神态,迟钝得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似的。往日的憎恨、旧时的热爱,看起来,这一切都和当时的金钱一起,从他的心灵中消失了。

    他从腰里摸出烟盒来,把烟丝装进烟袋锅里。在敲烟灰的时候,用左手心接着烟管,没有直接敲在火盆边上。烟管里像积满了烟油,吸起来发出嗞嗞的声音,他在自己怀里乱摸了一通,然后才对健三说:“能给一点纸吗?烟管不巧堵住了。”

    他把健三给的日本纸撕开,做成小纸捻,用它把烟管捅了两三遍。他干这种事是最拿手不过的。健三默默地望着他的手法。

    “快到年底了,你一定很忙吧。”他一边高兴地把疏通了的烟管嘶嘶地吹了吹,一边这么说,“我们的行业没有年底和年初之分,一年到头都是一个样。”

    “那可是好。一般人还做不到这个样哩!”

    岛田正要往下说,孩子在后屋里哭开了。

    “哦,像是小宝宝嘛。”

    “是的,最近刚出生。”

    “那可是大喜呀!我一点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哦哦,恕我冒昧,这是第几个呀?”

    岛田只顾问这问那,根本没有注意回答这些问题的健三心里在想什么。

    出生率一增加,死亡率也会增加。四五天前,健三看到外国杂志刊载着对这种统计的评论。当时,他在琢磨一件怪事:“在什么地方生了一个孩子,就会在别处死去一个老人。”这并非理论,也不是空想。

    “也就是说,为了有个替身,有人非死不可。”他的这一观念像梦一样模糊,又像朦胧的诗句浸进了他的头脑。如果要用理解力深追下去,不弄明白不罢休的话,那么,可以说这个替身无疑就是孩子的母亲,其次是孩子的父亲。可是,眼下健三还不想走这一步,只是两眼有意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老人。这老头几乎不懂得人活着的意义,作为替身,无疑是最合适的。

    “此人怎么会这般健康呢?”健三根本不顾这种想法多么冷酷无情,因为他自己的健康状况不如一般人,而老人只当与己无关,所以感到心里有气。

    这时,岛田突然对他说:“阿缝终于还是死了,丧事已经办完了。”

    从脊髓炎病来推测,虽然早知道她性命难保,可是,当再提起此事时,健三又突然觉得她太可怜。

    “是吗,怪可怜的啊!”

    “那种病是难以治好的。”岛田处之泰然,像把死看作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嘴里还吐着烟圈。

    九〇

    然而,对岛田来说,这个不幸的女人的死,带来的经济上的影响,要比人死的本身重要得多。健三估计这必将成为事实,很快会出现在他面前。

    “你一定得听我说说这件事,要不,我就无法可想了。”

    岛田一直望着健三的脸,显得很紧张。健三无须听下去,也就料到他要说什么。

    “又是钱吧。”

    “嗯,是这样。阿缝一死,柴野和阿藤的关系也就断了,这就没法像过去那样,每月让人家给钱了呀!”岛田的话虽说粗俗,却很诚恳,“过去,光说金勋章的养老金吧,总是不断地寄给我们的呀,这笔钱一下子没有了,那就完全失去了指望,弄得我毫无办法。”接着,他又换了个口气,“反正到了这个地步,除了你,没有别的人来管我。因此,你如果不设法帮我的话,就不好办了。”

    “老是这么来缠着人家,我也不好办。再说,如今已没有任何理由,非要我这么做不可呀!”

    岛田死盯着健三的脸。他的眼睛里带着一半试探对方,一半威胁弱者的那种神态,可这只能使健三更加激动。岛田根据健三的态度,知道有僵下去的危险,连忙把问题分开来,先从小处说起:“那么长时间的事,往后再慢慢说,先想法应急吧。”

    健三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急事。

    “这个年总得过吧?哪家到了年底,不凑出一二百圆钱来呀,这是当然的事嘛。”

    健三听了,心想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我可没有那么些钱。”

    “别开玩笑,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还凑不出这点钱来,能说得过去吗?”

    “你认为有也好,没有也好,我没有就只能说没有。”

    “那就由我来说吧,听说你每月有八百圆的收入。”

    健三对这种无理的讹诈,与其说愤怒,不如说吃惊。

    “八百圆也好,一千圆也好,我的收入是我的收入,与你无关。”

    到了这个地步,岛田也就不作声了。看来,他没有料到健三会这么回答。他头脑简单,除了死乞白赖,对健三却是无可奈何。

    “这就是说,不管怎么困难,也不肯帮我的忙喽。”

    “是的,分文不给!”

    岛田站起来,走到脱鞋地方。他打开拉门,又把它关上,然后再次回过头来,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留下的这句话,带有这是最后一次的口气。健三站在门槛上朝下看去,在昏暗中,能清楚地看出老人眼睛里放出的光,只是看不出有任何凄凉、恐惧和可怕的神色。健三自己眼睛里放出了气愤的光,用这种光把老人的挑衅顶回去,那是绰绰有余的。

    妻子在远处偷看着健三的神色。

    “究竟怎么啦?”

    “随他去吧!”

    “还会来要钱吗?”

    “谁给他!”

    妻子一边微微笑,一边偷偷地看着丈夫。

    “那老太婆要得少,隔得久,不断线,倒也放心。”

    “就说岛田吧,也不会就此了结的呀!”

    健三冒出了这么一句,脑子里在猜测下一幕还会演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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